第36章
  裴氏的大丫头夏莲就侍立在那里,见了沈采薇,连忙行礼:“二姑娘来了......”
  沈采薇压低了声音问道:“婶婶和三娘如何了?可是歇下了?”
  夏莲亦是低声应道:“三姑娘哭困了,刚刚闭了眼休息,如今正躺在屋里呢。倒是三太太睡不着,洗漱完了正在里头坐着呢。姑娘可是要奴婢通报一声?”
  沈采薇点点头,想了想后又吩咐道:“你让人备好早膳。我进去瞧瞧婶婶,再如何也要叫她们吃些东西,身子总是最要紧的。”
  夏莲感激的看了眼沈采薇,把早膳的事情吩咐了下去才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她便出门引了沈采薇进去:“太太一听是姑娘来了,人都精神了许多呢。”
  沈采薇低了头,掩住微微有些红的眼眶,快步走了几步,越过绣着山水的屏风,正好见到了正躺在榻上休息的裴氏。
  裴氏夜里哭得厉害,眼睛都肿了,便是眼底都还有血丝。虽说是已经洗漱过了,但裴氏眼下看上去依旧有些憔悴,全然没了过去那养尊处优、闲适自在的模样。她抬头看了看沈采薇,面上浮出一点勉强的笑影子,轻声道:“是二娘来了......”
  沈采薇心中一酸,上前几步,坐到榻边握住裴氏的手道:“如今三叔还没消息,婶婶更该注意身体才是。过些日子,若是三叔回来瞧见了婶婶这模样,岂不是要自责死了。”
  裴氏抬手抚了抚她的头:“你这孩子......”她微微叹了口气,“若是你三叔真出了事,你可愿和我一起回京......”
  她说到一半,似是忽而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用手掩住唇,本是干涸的眼里又有泪水落下,喃喃道:“我这辈子是只认他一个的。只是若没了他,我是真不想再留在松江了......”
  沈采薇轻轻搂住裴氏的手,柔声道:“婶婶你别多想了,三叔他那么聪明,一定不会有事的。虽然三叔身子弱了些,但他一贯是心有成算,既然都说沉船上头没有踪迹人影,那他就一定是平安无事的躲在某个地方呢。等倭寇退了,松江城开了城门,三叔一定就会回来了。”
  裴氏点了点头,好一会儿才道:“你说的对......”
  沈采薇拿着帕子替裴氏擦了擦眼泪,又柔声道:“我忙了一大早都还没用早膳呢,刚刚进门前就叫厨房做了一些。左右您也没吃,陪我吃一点好不好?”
  裴氏看了看沈采薇,这才点头:“好吧。”
  眼见着裴氏松了口,边上候着的夏莲不禁喜出望外,连忙起身去交代厨房端早膳上来。
  ☆、70
  裴氏惦记着沈三爷的安危,虽是勉强用了膳,但到底没什么胃口。
  沈采薇又是劝又是哄,好歹让裴氏把一碗燕窝粥给喝了。
  见裴氏多少吃了些东西,沈采薇悄悄地松了口气,接着又买一送一的接着劝:“三娘和四郎都还小,要靠着婶婶您呢。为着他们,您也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裴氏心里颇苦,吃什么都是苦的,只是她现下听到沈采薇这话,想起膝下儿女,便也勉强抬手吃了几个油炸的果子,然后才搁下筷子:“我且去瞧瞧三娘,她也没吃早膳呢......至于四郎,他现下还不知道这事,我想着,就别告诉他了。能瞒几天就是几天吧。”
  “确是这个理。”沈采薇连忙点头应了下来。她见裴氏终于精神了些,便温声道,“婶婶昨日想来也没睡好,今日可要好好休息。”
  裴氏点点头,起身往里走道:“嗯,我都知道。”她顿了顿,又道,“三娘你也去歇一歇吧。你还小,正长身体,也要多休息呢。要是累到了,就不好了。”
  沈采薇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轻轻的:“我知道的,婶婶放心好了。”
  宋氏那头亦是不放心三房诸人,早早的就遣了人来问。听说是沈采薇劝着裴氏用了膳,不免又叹了口气,语气上头很有些欣慰:“咱们家三个姑娘,还是二娘最知事理,最能干。”
  宋氏的丫头修竹上来给宋氏倒了茶,粉面上带着笑,细声劝道:“各人有各人的长处罢了。旁的不说,咱们大姑娘一心向学,乃是天下闻名的大才女,其他人拍马都够不到。”
  宋氏抿了口茶,茶水清淡,她嘴里亦有些清苦。她动作娴雅的用帕子擦了擦唇角,淡淡一笑:“就你嘴甜,会说话......只是,若真是论起来,才女这名头又有什么用?倒是平白的多了一肚子墨水、一身子清高。人活在世上,衣食住行、笔墨纸砚,哪一样不是要靠着她们瞧不上来的阿堵物去换?”
  修竹小心翼翼的把一碟碟的点心放到案上,听到这里回了一句:“瞧太太这话说的......大姑娘也是您和老太太教大了,虽不耐俗务,多少也是懂的。再没见过您这样编排自己姑娘的了。”
  宋氏适才也不过是随口这么一感叹,听到修竹的话只是自嘲一笑,便不再多说了——自己的女儿再不好也是自己的女儿,旁人的女儿再好也是旁人的女儿。
  宋家本也是书香门第,宋氏少时更是极有才名,要不然也不会嫁给一心专研学问的沈大爷。只不过她到了这个年纪,管了半辈子家,到底还是知道了什么才是实在的。过起日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到了紧要关头反倒都没用。
  宋氏用了些点心,把家中大小的事情理了一遍,想起沈采薇的事便开口问了一句:“二娘那边不是要施粥送药吗?准备得如何了?”
  修竹连忙应道:“听陈妈妈说,都备齐全了,粥棚子也搭好了,不会有差错的。”
  宋氏又叹口气:“二娘的确是不用叫人担心的。”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眸光微微显出刀片一般的锐利,“昨晚那封信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再不许多提。二娘那个丫头也要多交代几句。这样吧,你替我吩咐下去,知道事的也都给我把事情咽到肚子里。”事关沈采薇的闺誉,宋氏也不得不小心再小心。
  这种重大问题上,修竹自也是不敢玩笑的。她面上的笑容一收,端正了面色,认认真真的把事情给应了下来。
  到了施粥的那一日,沈采薇起了个大早,叫了马车先去粥棚那里看看——因为倭寇还在外边围着,她这次出府还是特意和宋氏打了招呼的。因此,沈采薇也不敢太高调,只叫收拾了个小马车,低低调调的出了府。
  沈采薇本只打算去看一看,毕竟她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是瞧一眼看看下面的人有没有偷懒或是偷工减料罢,起个监督作用罢了。只是,沈家的马车刚刚上了街道,伺候在她身边的绿袖眼尖瞧见了车窗外的人,便出声道:“姑娘您瞧,那不是贺先生吗?”
  沈采薇愣了愣,连忙顺着绿袖的目光看去,果然发现:就在药堂边上,搭了个小棚,贺先生坐在棚下,正认认真真的给人瞧病。
  江南的官兵本就不及倭寇凶悍,哪怕是那一夜的突袭,一战打下来都有许多人负伤或是战死。最重要的是,倭寇有火炮,每次攻城一轮炮火下来,许多守城的官兵都要倒下。
  伤者越来越多,松江府中的军医统共却只那么几人,加上松江城里的药堂也关了许多,许多伤重的官兵都是拖着没能及时医治的伤在守城。所以,沈采薇才会在施粥的关头想着送些药,好歹也能替那些伤重的官兵缓一缓。
  贺先生乃是孀居,虽也有些“男女授受不亲”的约束,但到底不需要像姑娘家一样小心计较。加上到底是医者,做的就是救人的活,也没有人敢嘴皮子坏到说闲话。只见贺先生在自己面上带了个面纱,正仔细小心的替那些伤者处理伤口。或许是因为认真起来的女人看起来格外的有魅力,哪怕是黑黑瘦瘦、不假辞色的贺先生,此时遥遥看去亦是犹如画中观音一般静美端庄。
  沈采薇看了一眼,面上掠过几许思绪,忽而从边上拿了帷帽自己带上,转头和绿袖说道:“既然见了先生,不问安总是不好。我先去和先生问个好,你们且等一等。”
  “姑娘......”绿袖吃了一惊,匆忙拉住沈采薇的袖子,颇是焦急的道,“这里人来人往乱的很,您可别乱跑。”
  沈采薇反手拉下她的手,只是轻轻一笑:“放心,就几句话的功夫。”
  沈采薇下了马车,径直走到贺先生边上,待贺先生处理好前面那个伤者的伤口顿手休息的时候上前礼了礼:“先生安。”
  贺先生抬眼看了看沈采薇,没说话——因为沈采薇脸皮厚一直赖在岐黄班里,岐黄考试上头的成绩有很不错,贺先生也就再没有抓着她初时的那一点错误就让她离开。只是,说到底,第一印象总是不好改,贺先生一见着她便没有什么好脸色。
  沈采薇甚是机灵,从边上的小丫头手里接了盛着清水的银盆子:“先生先净一净手。”
  贺先生一贯有些洁癖,加上做医生的都甚是爱护自己这一双手,此时也就没有和沈采薇计较。她把手浸在清水里,认真洗了一下。因为适才处理伤口的时候沾了不少血迹和脓水,一盆水很快便脏了。
  沈采薇连忙又殷勤的递了手绢给贺先生擦手。
  贺先生被她这样服侍了一遍,也不好再摆出难看的脸色,语气稍稍和缓了一点,问她道:“这种时候,你怎么出门了。”
  沈采薇自是不敢说谎,老老实实的把自己准备施粥送药的事情说了。
  贺先生点了点头:“勿以善小而不为,你能有这份心,很不错。”她一贯寡言,此时说了这么长长的一句,先是非常满意了。
  沈采薇难得在贺先生这里受到这般赞扬,不由面红的笑了笑,自谦道:“先生过奖了。”
  贺先生并没有理会沈采薇的自谦,把手擦干净之后便又坐回原来的位置。她侧头看了看站在边上的沈采薇,提点了她一句:“这样吧,你若无事,今日就跟在我边上打个下手?”
  贺先生这话却是全然为着沈采薇了。平日所学皆是书册之上,能够正面看着贺先生如何处理伤口、如何治疗患者,显是难得的机会。再者,既然贺先生说是“打下手”,想来也都是轻松的活。
  沈采薇也知道珍惜机会的道理,连忙双手交叠,行了个礼,认认真真的道:“先生教导,敢不从命。”
  贺先生微微笑了一下,随即抿了抿唇,扫了她一眼:“这样吧,你替我那后面的药拿来。”
  沈采薇乖乖的去拿了药。
  贺先生随口和她说了一遍药里的成分和效用,沈采薇认真听着,一一的记在心里。这样一来一回,果真是受益匪浅,尤其是在如何处理那些炮、箭、火等伤口上。
  倒是绿袖,一个人在马车上等了大半天,心都要焦了一半,且不说没能把自家姑娘等回来,抬眼一看——自家小姐反倒悠悠然的在哪里打起下手了。绿袖急的不得了,也坐不住了,赶忙下了马车跑过去。
  沈采薇正在边上收拾绷带呢,见了绿袖方才想起自己今日要做的事,摆了摆手道:“你先替我去粥棚那边瞧一瞧,迟些再来接我便是了。”
  绿袖急的脸都要绿了又拿沈采薇没法子,只得领了命令,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沈采薇跟在贺先生后面,见她轻车熟路并且好不嫌弃的处理着那些看起来严重难看的伤口,心里既是佩服又是景仰。
  不为良相即为名医,贺先生这般的才是真正的医者仁心。
  只是,还未等到傍晚,绿袖那丫头就又跑来了。
  沈采薇很是无奈:“不是叫你在粥棚看着吗?”
  绿袖跑的一脸通红,就像是红彤彤的苹果,她激动又欢喜的道:“姑娘,三爷回来了。太太叫您也回去呢。”
  ☆、71
  沈采薇手一抖,差点把头上的器具给丢到了地上。她匆匆把东西放到一边,转身就去和贺先生告辞:“先生,学生家中有事,今日先提早告辞了。”
  贺先生看了她一眼,因手上还忙着,倒也没有说些什么,只是略带随意的点了点头。
  沈采薇着急沈三爷,匆匆礼了礼,便带着绿袖往家里去。
  沈三爷在的时候,沈采薇虽觉得他很好很好,但心里头却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毕竟她前世光棍惯了。直到沈三爷出了事,她才跟着急了。
  现下得了这样的好消息,沈采薇心口被那么一团欢喜的焰火烧着,心里头热热的,那火烧到面上,脸也是红扑扑的颜色。马车进了府方才停下,她也顾不得仪态,提着裙裾急匆匆的往上房赶去。
  一进上房,就见着宋氏和沈采蘅都在。
  沈三爷没事了,宋氏做长嫂的心里也安稳了许多。她见沈采薇急匆匆的跑来,不免有了玩笑的心思,拿出帕子替她擦一擦而额上的汗水:“跑得这样急做什么?你三叔好端端一个人,又不会跑了。”
  沈采薇难得羞窘,不由低了头,轻轻的叫了一声:“大伯母。”
  她过了年就要十二了,身量长了一些,胸口也已经有些鼓鼓的了。她本就生的好,此时面颊微微带了点红色,更显得颜如春花。那白皙柔软的脖颈看上去就像是春天刚刚露出来的花枝,娇嫩嫩的。
  宋氏瞧在眼里,知道这侄女如今也算是大姑娘了,心里不由得警醒了一些。她缓缓的收了替沈采薇擦汗的帕子,口上不动声色的说道:“这一回你三叔能回来还多亏了李家公子,说是救命之恩都使得。我已备好了礼,待你三叔伤好了,咱们一家就去谢谢人家。”
  这样的大事按理是不用和沈采薇这样的小姑娘说的。只是现下听到李景行的名字,沈采薇怔了怔,心里一突,忍不住抬头去看宋氏。
  只见宋氏一双水眸清亮幽黑,仿佛可以直直的看进了沈采薇的心里。
  沈采薇这时候方才想起绿焦这些日子的反常,顿时明白过来了——姜还是老的辣,想必她送信出去这种小手段早就叫宋氏给发现了。只是宋氏顾着她的面子不曾说出来,这时候事情都已经结束了,轻描淡写的提上一句叫她留个教训。
  沈采薇不由端正了态度,收起了其他的杂心,问起了正事:“怎么没见着三叔?”
  这话一出来,边上坐着吃点心的沈采蘅便笑了起来。她眉眼弯弯,尽去了愁色,连带着颊边的梨涡都是甜馨馨的。她往前几步,颇是快活的搂住沈采薇的手,轻轻的摇了摇,凑到她耳边说悄悄话:“他和我娘在里头说话呢......”
  沈采蘅嘴里吐出的热气吹得沈采薇耳里痒痒的。只是,她拉长了声调,声音里头藏着点狭促的笑意,就像是细小的花瓣掉到衣服里头,香气淡淡的却甜得很。
  沈采薇一听就明白过来了,一时间倒是说不出什么来,只是不由的红了脸。
  宋氏知道她们女孩家面薄,见着两个小姑娘都红了脸,也觉得好笑。她想了想,便摆摆手道:“左右现下也无事,你们两个闷了这些天,今日也不必陪我在屋里烦。自个儿去外头走一走吧,晚上是要陪老夫人用的,正好儿大家聚一聚。”
  沈采薇和沈采蘅脆生生的应了下来,手牵着手,一起往园子里去。
  没了裴氏在上头看着,她们两个小姑娘说起话来反倒更自在。沈采薇也没了顾忌,直接开口问道:“三叔这回是出了什么事?”
  沈采蘅歪头想了想,便答话道:“他们去福州的船半路上就叫倭寇的火炮给打着了。好在爹爹他们运气好,倒是叫边上渔村的几个村民给救了。只是松江城门关了,爹爹的腿伤了动不了,所以才断了消息。”她说到这里,忍不住抱怨了一句,“那些倭寇可真是害人。我听爹爹说,那渔村统共也就百十个人,地方又小,倭寇本也不打算要在那里停驻,竟还要冲进去抢杀一通。活着的村民也没多少了。”
  战争之下,人命怕是都及不上蝼蚁。
  沈采薇亦是心有戚戚,沉默了许久才接着问道:“对了,福州那边有消息吗?”
  沈采蘅没了心事,心情畅快。她蹦蹦跳跳的跑到了桂花树下,仰头嗅了嗅桂花,微微笑了起来:“爹爹自己腿伤了没去报信,不过也已经遣了人换陆路去福州了。算算时间,想来福州的援军也快要来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至少松江很快就要解围了。
  沈采薇也不由笑了起来,拉住沈采蘅的手,跟着仰头看了看桂花树,戳着沈采蘅的面颊道:“要不晚上吃桂花山药?”这虽是道药膳,吃起来却甚是可口香甜。
  沈采蘅被这么一说立时就饿了,吐吐舌头,得陇望蜀的看着不远处的梅树笑道:“待今年的梅花开了,咱们正好还可以吃梅花羊肉粥。”
  沈采薇忍俊不禁,被她这样一提,倒是想起了件事:“唔,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今年女学的梅花节不知道还办不办呢。”
  和兰舟节这种女学自己订下的节日不一样,梅花节乃是大越民间家家户户都要过的节日。只是,女学里头过起梅花节却颇得了前人的几分逸趣,含了点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