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蒙古人打下西域之后,河西地区西邻察合台汗国,那里诸王宗蕃争斗不断,直到察合台后人出伯家族投奔了忽必烈,镇戍河西军马,形势才慢慢安定下来。出伯后被封为豳王,驻守河西,位高权重,如今王位传到了其孙不颜帖木儿手中,依旧是独掌一方兵马的宗王贵胄。
  这日清早,便有豳王手下来驿馆传蒲崇诰觐见,过了半日,他愁眉苦脸地回来了,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接着就叫人把杨逍请了来,随即屏退左右,关上了房门。
  杨逍看他坐立不安,满脑门子的汗,想必是有大麻烦,当下只一言不发,安静立在一侧。
  蒲崇诰却请他坐下,又给他斟了杯茶。杨逍接过来一看,挑了下眉,竟然还是上好的武夷岩茶。只听那蒲崇诰终于开口说道:“多吉拉,眼下我大祸临头,此事事关机密,身边唯有你武功高强,人又睿智,最可以信赖托付……十日,唉,豳王只给了十日期限……”
  杨逍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茶,问道:“蒲大人说的可是关于那失窃的宝盒?”
  蒲崇诰一拍桌子:“可不是嘛,如何就让我摊上了这么一档事!”他忽然降低了声音问道:“多吉先生可曾听说年初之时朝中出了大事?太皇太后被赐死,皇太子被废黩流放,大丞相也被罢免……”
  杨逍点点头道:“如此振动朝纲之事,当然有所耳闻,据说是为了文宗皇帝的缘故……”
  蒲崇诰叹了口气,低声说道:“都说是先帝文宗杀害了明宗,当今圣上为父报仇也没人敢说什么……我虽是为都中贵人们跑腿的小商,但挣点小钱也受不着什么牵连,听闻此事,不过感叹几声。可谁知这次出门,走到河南府时正好遇到了被贬官到那里的大丞相伯颜,他托付给我一件事情……”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你可还记得咱们在路上遇到沙匪时掉落的那些经文?那都是先帝文宗生前的珍藏,丞相从太皇太后处得来又托付给我,叫我拿来交给甘州的卧佛寺收藏保管。那丢失的宝盒中更有文宗以金泥绀青亲笔抄写的一部《心经》,先帝擅书画,想来定是一部珍品。只因豳王殿下曾是先帝的心腹爱臣,丞相叫我务必将此经书交到他手中,不成想却叫人抢了去……”
  杨逍没想到竟是这么一番缘故,他暗中思量:“如此说来,这经书虽然珍贵,但也没什么稀奇,却引得两拨人前来抢夺,那两人哪个也不像有这种闲情雅好的样子,这可真是奇了!”他故意问道:“既是先帝之物,那伯颜丞相为何不派官兵护送而来,却要交给一支商队?”
  “嘿嘿,当今圣上痛恨先帝,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丞相想是怕此事让皇帝知道未免又起什么波折,这才让我悄悄地带来……”
  杨逍仔细留意他神色,似乎也没别的什么隐情,于是问道:“豳王给了蒲大人十日期限找回那部经文?”
  蒲崇诰唉声叹气地点点头:“正是如此,可我一界小小的商贾,手无缚鸡之力,抢经那人武功如此高强,眼下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的指望……如若寻不回来,咱们这几十口子只怕都要交待在这里!”
  杨逍听出他言语中有威胁之意,却又岂会怕他。他本不想理会那鞑子皇帝的事儿,可又心中纳罕,前世自己在坐忘峰隐居,并没有来到此处,这里得一切有没有发生,那经书有没有被寻回?倘若没有,此事如此微妙,罪过可也不小,就算皇帝不察,豳王想惩治个斡脱商也跟碾死只蚂蚁一样没什么分别,晓芙会不会跟着受牵连?眼下也不知她下一步如何打算……
  杨逍从蒲崇诰房中出来,他不是个爱管闲事之人,更遑论明教和朝廷乃是死对头,只是他隐隐觉得事有蹊跷,就随便应付了几句。如今毫无头绪,那夺经之人又该去哪里寻找?他一路思忖,穿过花园时一抬眼,却看到纪晓芙正陪着那金氏在园中散步。
  这园子中养了不少珍禽异兽,大多是从西域甚至更远的番邦而来,在中原真是闻所未闻。纪晓芙和金棠儿立在一只大鸟附近观赏,那鸟儿生得十分高大古怪,约莫六七尺的样子,长颈似鹤,背覆厚厚的黑羽,翅尖和尾羽呈白色,双腿修长。最奇特的是生了一对仅有两趾的宽大脚掌,其状倒仿若他们之前骑过的骆驼。
  金棠儿心中好奇又有些畏惧,不敢靠得很近,只拉着纪晓芙的袖子道:“萧家姐姐,你之前可见过这么奇怪的鸟儿么?”
  纪晓芙也觉得稀奇,她看着那大鸟眼如铜铃,长长的眼睫,目光温顺和气,憨态可掬,不由笑道:“倒不曾见过,园中花匠说这鸟叫做驼足鸡,乃是从遥远的阿拉伯进贡来的。”
  金棠儿拍手笑道:“驼足鸡,可不是又像骆驼又像鸡,当真有趣。我听丫头们说,这驿馆来往许多商客,那后面马厩还关着几只稀奇的猛兽。昨日看街上那些番邦人长得古怪,没想到他们的动物也生得古怪!”
  纪晓芙微微一笑:“大千世界,万物百态,各有其形,你看人家奇怪,没准人家看咱们也觉得古怪。佛平等说,如一味雨,随众生性,所受不同而已。”她想到蒙古人治下,将人分四等,暴行虐政,汉人苦不堪言,只是此话却不方便说出口了。又想到当初傅回雪提起的明教教令,“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其实明教的宗旨实乃为了天下大义,只是行事多诡谲,倒成了武林公敌。她叹了口气,再想起心上之人,也不知他在做什么,纵然牵挂,却是不能再见。
  杨逍站在一棵枣树下,秋风阵阵,吹着树上结的枣子沙沙作响。他远远看着纪晓芙,她虽有意遮掩,但若仔细留意,行走间已然能看出微微丰腴的腰身。想是上天垂怜,纵然一路辛苦,看她脸色却还算不错。她似乎是刚刚沐浴过,一头青丝如黛染,更衬得眉目如画,肤光似雪,只是神色间总有郁郁之意。他心中万分怜惜,眼前的人近在咫尺,却是见面不识。
  那金堂儿看到了树下的杨逍,她一面拉了纪晓芙走过来,一面笑道:“多吉先生,你站在这枣树下作什么呢,难道是要偷枣子吃么?”
  正值秋季,这棵沙枣树结了满树的果子,青黄橙红,颗颗饱满,只压得枝叶累累低垂。他听那金氏如此说,便随手摘了一把枣子递了过去:“这里的沙枣,很甜!”
  纪晓芙看他伸手的方向却是冲着自己,微一诧异,拿双手捧了接过来。金棠儿一双妙目在两人之间打个来回,故意道:“怎么没有我的,多吉先生这是厚此薄彼?”
  纪晓芙心中也略觉不妥,有些尴尬。杨逍更不答话,单手放在胸前,向两人微一躬身致意,便告辞离去。
  金棠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珠转了转,微微笑道:“萧家姐姐,我看这个赤穹多吉对你格外不一样呢!”
  纪晓芙一惊,连忙道:“你切莫胡说,我已有夫君!”
  金棠儿叹了口气:“萧家姐姐,我看你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虽然有功夫护身,但经年累月,一个人难免寂寞无助。你生得如此美貌,何必辜负这花样年华。现如今是蒙人的天下,早就不时兴守节贞理那一套。其实我看得出,我家官人对你也是颇有心意,不若你就留下来与我做伴……”
  纪晓芙厉声打断她话:“金妹妹,我纵然守寡,但对我夫君绝无二心!你莫要再说,我原本就打算找蒲大人告辞了……”
  金棠儿看她变了颜色,暗暗懊悔自己说话造次。她本是替蒲崇诰探她口风,此刻连忙说道:“姐姐莫恼,是妹妹我年轻不懂规矩乱说的,我一路承蒙你照看护卫,心中好生感激,又与你十分投缘,你知道我在家中受尽太太欺压,总觉得孤苦无依,见你温柔和气,这才生了糊涂念头,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纪晓芙摇摇头:“你别再说啦,我本来就是要走的。”
  金棠儿拉住她手,美目中露出哀求的神色:“就算要走,也总要先找到另外的落脚之处,姐姐打算离开甘州么?不如再过几日,这两天总是不太平,昨夜我虽未醒,可今早也听说失窃了宝物,官人急得什么似的。姐姐,我这里心里着实害怕……”
  纪晓芙听她言语恳切可怜,当下也不便再多说。两人又在园中略逛了逛,直到金棠儿感到吃力疲乏,于是就扶她回屋歇息去了。
  纪晓芙在房中左右思量,总觉得还是尽早离开的好。她趁金棠儿午睡,便一人出了驿馆,打算在城中转转,看看能否找到别的去处。
  他们这一路从中原到西北,时局动荡不安,四处天灾频生,进了陕甘一带,所见之处更多是贫困落败。可这甘州城却与别处不同,戈壁滩上的明珠,有祁连山的雪水滋养绿洲,景象格外繁荣昌茂。她暗暗抚了抚小腹,心想孩子慢慢月份大了,不宜再四处奔波,这里偏安一隅,却是把它生养下来的好地方。
  她慢慢闲逛着,街道两旁商铺林立,除了中原的丝绸茶叶,更有西域胡商贩卖些精致的金银器皿,香料珠宝,令人眼花缭乱。她边走边看,不知不觉来到城北一处贩卖骆驼的市集。这里各色骆驼品种繁多,有单峰的也有双峰的,更有一种通体雪白的骆驼,长的十分高大俊美。她正看得有趣,忽然听到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喜地喊道:“纪姑姑,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