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凉凉的风从遥远的地方吹了过来。
  吃完饭以后, 程舟趴在桌子上给葛大姨写着回信。
  旁边的霍越泽端着一碗鸡蛋羹, 给面前的小崽一口一口喂着, 完全不需要追着哄半天才肯吃一口。
  勺子一伸过去,小崽就张大了嘴,嗷呜一口吃了下去,胃口相当地好。
  在霍越泽看来, 自家的小汤圆儿是相当地能吃。
  能吃也好, 起码长得胖墩墩的,身体倍儿棒。
  轻轻松松喂完了鸡蛋羹, 不等小崽伸手, 霍越泽很上道地递给了他一个袖珍版的搪瓷缸。
  甜香的牛奶散发着热气,温度晾得刚刚好。
  小崽双手抱着搪瓷缸,咕噜咕噜喝着,才喝了一半, 不得不停下来,打了一个奶嗝……
  然后、继续满足地眯起了圆眼睛, 抱着搪瓷缸咕噜咕噜喝牛奶……模样像极了程舟。
  每次看着小崽喝牛奶打嗝, 霍越泽都能笑出声,
  程舟白了他一眼,“你不要老是笑我们汤圆儿啊, 过来帮我看看, 我写的信有没有要改的地方?”
  现在是1961年, 六月底的盛夏。
  大环境的氛围没有那么紧张, 然而程舟还是再小心也不为过,尽可能地避开所有的麻烦。
  他和葛大姨的通信一直没有断过,一个月恰好一封信,家长里短什么都会说一点。
  葛翠花认识常见的字,但是写出来的字老是缺胳膊少腿,所以信一直都是王万顺亲自执笔写的。
  信里大部分都是提一些家长里短,提到敏感的话题,写的话一句比一句隐晦,害得程舟好几次扒着信看了三遍都看不明白……
  最后还是霍越泽一眼就看明白了葛翠花说的事情,再给程·傻乎乎的·舟解释一遍。
  有一次,葛大姨的来信当中,无意间提到了隔壁生产大队里的一件事情。
  信里的措辞轻描淡写,寥寥几句说得非常隐晦。
  隔壁的生产大队,还有附近的其他大队,闹腾得很厉害。
  比如说,每天天不亮,十几岁大的地主崽子就必须起床,挨家挨户去挑沉重的粪桶。谁知那个瘦巴巴的男孩子,最后没挨住,大清早跑去投了河……
  程舟有些震惊。
  之后陆陆续续在霍越泽嘴里听到了一些外地发生的事情,还有霍大哥时不时告诉他一些公.安局的事情……
  程舟觉得,这个落后的年代,真是危机四伏。
  话不能随便说,信也不能随便写。
  万一被人存了心找茬,信里稍有不合适的一句话,都能给你的头上安个罪名。
  犯错严重死不承认的,一个不小心再次被人抓住小辫子,甚至能判个劳动教养,落个送往西北农场改造的下场。
  霍越泽仔细看了看程舟写的信,道:“没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不过——”
  程舟忙道:“不过什么?”
  “小笨蛋,你又写错了好几个字。”霍越泽好笑地拿起笔,给他把错字一个一个单独圈了出来。
  程舟:“……”
  程·牛逼哄哄的大学高材生·舟万分羞愧地低下了头。
  虽然他对这个年代的字已经很熟悉,但是毕竟写了那么多年的星际版简体字,冷不丁总会习惯性写错几个字,他实在是改不了这个毛病。
  幸好在百货大楼记账,来来回回写得几乎都是那些频繁出现的字,程舟从来没有在工作上出现过写错字的失误。
  “叭叭。”小崽扒着霍越泽的腿,想要爬上来。
  程舟见状,直接把小崽抱到了自己怀里,“汤圆儿乖,亲一个!”
  话音未落,小崽吧唧就是好几口,糊了程舟一脸口水。
  程舟:“……”
  霍越泽失笑,拿了湿毛巾给他擦干净,又把有些重的小崽抱了过来。
  想到宋珍珠提醒他的话,程舟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最近有没有和臧临县那边通信?”
  “没有,怎么突然问这个?”霍越泽抬眼。
  程舟一点也不慌地说道:“昨晚你不是说,让二姐和高原想结婚就去结吗?万一你妹妹碰巧在这个时间点回来了怎么办?”
  霍越泽幽幽地瞟了他一眼,这小坏蛋肯定没和他说实话!
  程舟又道:“我也是担心她回来了,在高原和二姐的婚事上捣乱啊,你最好和那边通个信,让她们把人盯牢点。”
  “好,明天我就往臧临县拍个电报,比你寄出去的这封信速度快多了。”
  “……”程舟气得踢了他一脚,“怎么了?我就爱写信不行吗?拍电报一个字三分钱呢,能说几句话?还不如我慢慢写信,洋洋洒洒能写两张纸呢。”
  程舟强调道:“往怀山县王家村那边寄信,寄一次信才花三分钱,同样的价钱,拍电报只能发一个字,这能比吗?”
  最重要的是,葛翠花是个很实在的农村妇女。
  葛大姨在信里明明白白地说了——
  她、舍不得花那么多钱给程舟拍电报!
  两人平时一个月一次通信,能让葛翠花及时了解到程舟的大概情况就够了。
  霍越泽只说了一句话就堵住了他的嘴,“你是不是说的太多了?”
  所以,今天到底偷偷摸摸瞒了他什么事情?
  程舟秒闭嘴,黑白分明的眼睛无辜地眨了眨。
  没办法,他必须转移霍越泽的注意力,免得一不小心被逮住,就把好心提醒他的宋珍珠给说漏嘴了。
  霍越泽捏住他的后脖颈,凉凉道:“说不说?给我老实交代。”
  程舟:“……”
  程舟装傻道:“你到底要我说什么啊?”
  恰逢这时,霍越泽怀里的小崽喊道:“叭叭,%*%……。”
  咬字不清的小崽,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
  霍越泽满脑子问号,直到小崽气得拍了他胳膊一巴掌,愣是把霍越泽的胳膊都拍红了……
  小崽用手脚画了一个大大的圈,摆明了要玩以往的大水球!
  程舟忙道:“汤圆儿要玩大水球呢,你陪着他好好玩,我去外面切萝卜,正好拿出去晒晒。”
  “切什么萝卜?”霍越泽气笑了,拉住他道:“这会太阳都下山了,就在这呆着。”
  “那你不许再逮着我追问了。”程舟得寸进尺。
  “行行行,不问了。”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随这个小坏蛋自己折腾吧。
  霍越泽笑了笑,毫不避讳,当着小崽的面亲了程舟的脸颊好几下。
  小崽也是有样学样,抬起头,对着霍越泽吧唧亲了半晌,糊了霍越泽一脸口水。
  程舟:“……”
  霍越泽:“……”
  程舟爆笑出声,道:“你等等,我也去给你拿毛巾!”
  彻底把脸上的口水擦干净以后,霍越泽不怀好意地把小汤圆儿扔到了半空中。
  可惜小崽已经玩惯了这种吓人的把戏,满眼期待,没有一丝害怕的感觉。
  霎那间,巨大的水球凭空出现,小崽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了里面,笑声清脆如铃。
  至于程舟——
  程舟托着下巴道:“我想吃白蛋糕,上次你给我藏哪里了?”
  “在床头柜的最底下抽屉里,” 霍越泽提前警告他:“只许吃两块。”
  “知道了知道了。”程舟哼唧了一声,这也不许多吃,那也不许多吃,管得真多。
  到了晚上,月光明亮。
  黑漆漆的卧室里,庞大的精神力如同海浪一般,波涛汹涌。
  犹如一叶孤舟,在茫茫大海中随波漂流,翻滚不息的海浪冲击着礁石,时不时泄露出一两句难以忍受的呜咽声。
  “你、你没完了是不是?”程舟喘着气,推开了某人的脑袋。
  霍越泽被他推开,下一秒又带着渴望的气息吻了过来,褪去了冷漠的眼眸里,化不开的柔情似水延绵。
  程舟看着霍越泽望过来的眼神,拒绝的态度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
  良久过后。
  程舟有气无力地暴躁道:“你给我下去,说了多少次了,不要这么压着我,不知道你很重吗?”
  次次都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霍越泽抱着他翻了身,大手在程舟温热的肚皮上来回抚摸,低声在他耳边呢喃了一句。
  程舟没听清他说的话,不过想也不用想,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十有八/九说的是某些惹人遐思的内容。
  第二天,霍越泽跑去了邮局,帮忙给程舟寄了信,顺便往臧临县拍了一份电报。
  深夜十点整,臧临县桃树洼沟岔。
  已经是生产大队队长的于大江皱紧了眉头。
  说巧不巧,他刚收到了霍越泽发来的电报,却已经为时已晚。
  袁梨花气道:“我也没想到那丫头真的跑了,我在咱们村里问了一圈,都没找见那个死丫头,她该不会真的胆子大了一回,自己渡过绳索桥了吧?”
  可是霍越玲在这里呆了将近三年。
  如果那个死丫头真有这个勇气爬那个颤颤巍巍的绳索桥,早就在两年多以前跑了,又何必在这里受苦受累呆这么久?
  “后山呢?后山那片经常挖野菜的地方找了吗?”于大江不死心道。
  于大江是个死心眼的人。
  过去的这几年饥荒,他受了霍越泽的不少恩惠,绝对不能把帮忙看管他妹妹这件事情办砸了。
  袁梨花知道他的性子,忙道:“找了,后山能去的地方都找过了,至于更深的地方,我也不敢往里走……”
  就算她天生神力,也不敢一个人去闯深山老林,那里面据说有老虎和熊瞎子,不小心碰上了绝对有去无回。
  于大江叹了一口气,“算了,越泽刚刚给我拍了电报,就出了这种事,明儿我去县城里给他拍个电报说一声。”
  那个滑不溜秋的丫头表面上装得乖,实则一肚子坏水,若非袁梨花一身神力凶悍无比,早就压不住那个长歪的小姑娘了。
  最关键的是,霍越玲那丫头身上没有介绍信,出了这个村,恐怕根本不能跑太远。
  偏偏于大江带着几个人在村里村外的附近都找了一遍,连个影子都没找见。
  霍越玲大概是太天真愚蠢了,就这么孤身一人跑了出去。
  也不想想娇滴滴的小姑娘独自一个人在外多危险,碰到不怀好意的歹徒起了色心,压根反抗不了。
  一晚上,于大江辗转反侧,心里挂念着事情,始终睡不着觉。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于大江还没出门,就被自家九岁大的儿子拦住了。
  大柱羞愧地站在他爹娘跟前,鼓起勇气坦白。
  “爹,娘,我真不是故意跑去玩的,我之前没和你们说实话,是大熊哥给了我一串糖葫芦,让我去他家帮忙拿个东西,但是、但是……”
  袁梨花黑了脸,“但是什么?”
  “我回到原地以后,大熊哥和玲玲姐都不见了,我以为玲玲姐是回家了,谁知道她一直没回来,我就没敢和你们说、说实话——”
  袁梨花气得一巴掌拍裂了桌子……
  大柱吓得抖了抖身子,二柱远远躲在里屋,听到这动静,也冷不丁哆嗦了一下。
  他们的娘亲,实在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凶悍。
  生下来就带着天生神力,收拾起人来,完全不输于村里其他高大壮的野蛮汉子。
  于大江也被袁梨花吓了一跳。
  “梨花,你冷静点,手疼不疼?”于大江心疼得吹了吹他媳妇儿的手。
  “没事,”袁梨花狠狠瞪了大柱一眼,回头她再好好收拾这个臭小子,好的不学,偏偏学会了撒谎。
  于大江道:“我这就去大熊家问问,你别着急,等我回来再说。”
  袁梨花一猜就知道了来龙去脉,道:“我还不知道那个死丫头居然和大熊勾搭到了一起,大熊也不是个好东西,有了媳妇儿还吃里扒外!”
  事实证明,袁梨花果然没有说错话。
  早在两个星期以前,大熊借口去县城里买东西,找于大江开了介绍信。
  “臭蛋刚刚跑过来和我说了,他亲眼看见大熊背着一个女人过了那个绳索桥,他还以为大熊背得是自个媳妇儿呢。”袁梨花越说越气。
  大熊就不是个东西,说跑就跑,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和票,一分钱也没有留下来。
  于大江离开大熊家的时候,那个被抛弃的媳妇儿连哭带骂,眼睛都快哭肿了。
  至于大熊年迈的爹娘,幸好还有两个儿子在旁边安慰,不然也要被不孝子活活气死了。
  上午十点多,于大江急忙进了县城,可惜没有在招待所查到两人住宿的记录。
  茫茫人海,世界那么大。
  大熊手里有介绍信,带着霍越玲去哪里都行。
  他也没有办法再继续找下去了。
  于大江只能跑去邮局,拍了一份加急电报,尽快地把消息送往了昌安市。
  当天下午,霍越泽收到了电报,脸色一瞬间阴沉了下来。
  霍家的脸面全被这个死丫头丢光了!
  霍越玲最好别回到昌安市,不然他见了这个同胞妹妹,非得打断她的腿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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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今天又更得晚了,抱歉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