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见他不声不响地抹去眼泪,嗓子也跟着发涩,再也说不下去,向外疾走。
  奉曦还是追在身后,待云霄瞥他一眼,才小声说:“师父……我送你……”
  云霄没有搭理,却总觉得这厮挂在身后,就像能扯住腿脚似的,他自己每一步都迈得吃力。
  好不容易拖至前院,一个沉甸甸的花瓶砸出门外,碎片飞溅,拦住了云霄的脚步。侧耳倾听,便知又是奉家老爷在屋里消磨怒气,来来回回折腾不休,一个下人都不敢靠近。
  “老爷可别气坏了自个儿呀。”奉夫人已是见惯不怪,耐着性子在旁伺候。奉毅一手抚在桌上,撑住自己,瞪向门外这一地的狼藉,心中的怒火却始终哽着噎着,没有半分纾解。
  “我分明都腆着脸上门了,墨家人还自视甚高,以为自己手里的钱袋子有多金贵,捏得死死的,半口气也不让外人喘!不肯让丝萝城的铺子进我们的货,还质疑凝血膏来路不明,非要我说出药方才行,你说他们那帮人安的是什么心!”
  奉夫人叹息道:“虽说南墨家大业大,行事确实跋扈了些,可他们向来对自家看管得严,就怕卖的药出了事,坏了墨家名声,这凝血膏本就是个新鲜东西,他们想查清药方也情有可原……”
  “胳膊肘朝哪边拐呢!”奉毅冲她大斥,“这些年间,凝血膏救了多少条性命,你还不清楚么!”
  “救是救了,可谁也不知服药的人往后会如何啊……”奉夫人说得心虚。
  “往后往后……都没命活了,还谈什么往后!”奉毅陡然掀翻了桌子,却像触到了什么痛处,脸色一颓,“里里外外,就没一件省心的事!”
  云霄站在拐角处,屋内的争吵听得一清二楚,身后的奉曦也格外安静,没像往常那样挺身而出,跟他老爹对骂上七七四十九个回合。
  云霄停留此处,方才的火气散去不少,心一沉,忽然意识到这个家里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不知何故,奉夫人忽然泪湿眼角,拿手帕遮掩一番,说:“雾林那边的人……也快来了吧……”
  “来了有什么用!我有何颜面见人!”奉毅忿忿道,“你看那死小子的态度,坚决不嫁,谁能劝得住?就算退一万步,我将雾林的事打发了,之后又上哪儿再去给他寻个如意郎君?”
  回忆不觉潮涌。奉府财大气粗,做什么都要求个顶天的热闹,每到自家孩子的生辰,几乎会包下整座小镇,大摆宴席,还会专门请人到镇外的天神庙祈福。
  奉曦向来喜欢热闹,生辰日的时候,先是尽情撒泼乱跑,与满镇的人间烟火嬉闹,入夜之后便与亲朋齐聚在家,众人手持焰火,将他围住,守着他许愿。
  有一年的愿望,奉毅还记得很深,是这熊孩子说想嫁人。
  奉夫人稍许哽咽:“小曦他应当不会介意的,毕竟他还小,愿望总是想说便说,自己恐怕都没当真,你这个当爹的替他急什么……”
  “我不急……那什么时候急!那孩子天生死脉,活不过十六岁,你自己数数还剩多久!”
  话音落地,一片沉寂。
  云霄刹那间恍惚不已,回头看时,奉曦也瞪大了眸子,诧异地盯着眼前的墙壁——墙壁那头,是一间不知喧哗过多少回的屋子,此刻意外的安静。
  奉夫人渐渐撑不住,扶着椅子坐下,无力地掩面。奉毅插着腰,在屋里来回走动,嘴里还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可奉曦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原来爹娘都知道啊……”
  他独自喃喃。
  云霄不由分说,拽过他的手腕,才惊觉这孩子没有脉搏,奉曦方才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不敢妄动,手却哆嗦着,似乎有些抗拒。
  云霄再打量他,之前无关紧要的细节都变得突兀起来。煞白的肤色,纤细的手脚,若没有蓬松的衣裙遮掩,完全就像风一吹就能带走的飞叶。
  一切都是病态的,可这孩子总是带着笑,所以谁都没有识穿。
  云霄放开他,任自己见过多少世面,会糊弄多少大道理,此刻也没心思再多说一句。
  所有道理在生死面前都只是刻板的字眼,不过是用冷冰冰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去宽慰。
  奉曦没有深陷,毕竟他自己早就知晓此事——几年前他在外戏耍,摔破了膝盖,连带着一阵胸闷,他怕爹娘唠叨,所以没有回家,自己揣着小钱袋,跑去了丝萝城里的医馆治伤。
  把完脉后,大夫神情有异样,奉曦一再追问,才得知自己天生死脉的事。
  回家的路突然变得漫长,从丝萝城到小镇,奉曦记得自己像是走了很久,其间还遇上了一场黄昏。
  那次的日落相较以往而言,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奉曦记得格外清楚,黄昏、归途,美得似乎得用一辈子来铭记才值当。
  后来他想,自己终于成为了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大人物,有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于是,他守着这个秘密继续快活过日子,直至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也对,自己小时候那恨不得上房揭瓦的顽劣性子,论跌过的跟头,也算得上是“老江湖”,家里请过多少回大夫,爹娘怎会不知道呢……
  奉曦勉力扬起一个笑,在云霄沉默之际,绕过他冲向屋门。
  屋内,奉毅一挥手:“反正我不管!义弟既好心帮忙,我也不能辜负他——”
  “老东西!”奉曦往门前昂首阔胸地一站,奉氏夫妇顿时慌了神,还来不及收拾脸色。
  奉毅指着他的脑门,憋出一句骂来:“你、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奉曦道:“砸花瓶的时候!”
  奉毅将花瓶的事一过脑,瞬间有些发懵,奉夫人知道这下彻底瞒不住了,急忙朝他赶来:“小曦,你听娘说,其实这件事……”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奉曦打断她,却见爹娘的神情又翻了个面。
  “你……知道?”奉夫人十分讶异,一下失了话头,无助地回头看向奉老爷。
  奉毅眼一闭,怒道:“知道便知道了!省得再编些谎话骗人骗己!”
  奉曦本因嫁人一事颇为感动,没想到自己这个老爹也会藏着细针似的心思,替他琢磨那些五花八门的愿望。可落入耳畔的语气不屑至极,让他觉得自己更像是自作多情。
  “骗人骗己?我看你根本就只是在骗人吧!”奉曦伤心道,“说得像是为我好,其实心里的算盘打得精着呢!你怕我抱憾而终,让你这个当爹的一辈子没法圆满,对不起你挣下来的家业,更怕说出去教别人笑话,奉家一个卖药的,连自己的儿子得了绝症都治不好!所以才会如此装模作样!”
  “混帐东西!简直是胡言乱语!”奉毅瞪向他,顺手抄起椅子示威,奉曦毫不畏惧,父子俩怒目相视,奉夫人只能夹在中间左右劝阻。
  蓦地,椅子从奉曦身畔擦肩飞了出去,破裂那刻,奉曦再也不愿逗留,扭头就跑,奉夫人急得不可开交,忙唤下人去追。
  奉府门前,云清净堪堪跨过门槛,奉曦迎面跑来,径直穿过了他。
  云清净一怔神,转眼又是十几个家仆涌出门去,可奉曦在镇上从小玩到大,熟门熟路,拐上几个弯就已将身后的家仆远远甩开。
  云清净本是黯然神伤,眼下却被搅得有些糊涂,回首时,看见云霄在与奉氏夫妇谈话,一阵摇头叹气过后,云霄作了个揖,遂转身走向大门。
  “发生什么事了?”云清净问。
  云霄反过来扫了他一眼:“还没问你发生什么事了呢?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云清净绷着没说话。
  “不会跟你的情郎吵架了吧?”云霄淡然一笑,“昨晚不是还搂得跟心肝儿似的么?”
  云清净没心思跟他打趣,只觉自己越说越错,将事情弄得一团糟,独自一人还勉强能放放神,可回到云霄这个过去远在天边、如今近在咫尺的爹身边,云清净终是有些绷不住了。
  云霄见他一副委屈得快哭了的模样,顿时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生怕云清净像奉曦那孩子似的,一掉眼泪就让人招架不住。
  “一起……出去走走?”云霄无奈道。
  云清净点头,可怜兮兮。
  .
  风醒踉跄至河边,稍一松神,当即跪倒在地,吐出大口腥咸。
  此番元气大伤,自愈的过程远比他想象中要艰难,尤其是魔气侵蚀,心性变得极为脆弱,一旦生出波澜,他没能克制住,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让伤势滞留。
  好累……
  这是风醒头一次,将这个念头明明白白地摆到自己眼前。
  自堕魔新生起,这么多年从未歇息过片刻,一颗心被分成无数瓣,兼顾着繁琐的世事。
  他是真的疲惫不堪。
  久别重逢尝到的甜头让他欢喜过了头,一朝沉冷,竟是加倍的痛苦朝他袭来。
  一个人可以昨日活得通透,今日就重陷泥泞,也许一觉醒来,明日又可潇洒快意。
  风醒跪在原地,如是想。
  对岸坐着一个少年人,浑身各处被打得乌紫,却不哭也不闹,正盯着流水出神。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少年人背后映入一道秀丽的身影,布衣竹篮,与南原大地上随处可见的年轻姑娘一样。
  风醒恍恍惚惚抬起头,只一瞬,呼吸仿佛静止。
  “真真姐。”少年人叫得乖巧。
  真真离开奉府之后,走在归家的途中,经过河畔,发现了这熟悉的身影。小镇不大,邻里相互熟识,住在郊野的人家更是亲如手足,平日都相互照应。
  真真认得这个少年人,顺路去到他身边,看见他满脸的伤,揪心道:“你又去打架了?”
  风醒忘记自己身处何地,目光难以自拔地流连在对岸。
  是,打了好几场,伤进了心坎。
  少年人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点头之后就蜷起双膝,将自己的头埋进去。真真摸着他的头,没有追问,从竹篮里拿出了最后一枚鲜花饼。
  “实在难受,就吃些好吃的。”真真冲他笑。恍然间,记忆几度交叠,几岁的、十几岁的,在所有数不尽的往昔岁月里,仍有那永远开在心尖上的笑容。
  少年人缓缓抬头,接过饼,拆得小心翼翼。每咬一口,都细嚼慢咽,想来本是个斯文孩子。
  “你呀你,从小就闷闷的,什么事都藏得深,打碎了牙也要往肚子里咽,”真真拿出手帕浸湿,抹在少年人脸上,始终带着笑,“是在学男子汉忍辱负重么?”
  少年人停下嚼咽,风醒屏住须臾的呼吸,感到胸膛里涌起汹涌的浪。
  “阿婆家的鸡被张二他们几个偷走了,我去给阿婆讨回来,然后挨了打。”少年人解释道。
  真真轻轻碰上他颧骨边的肿块,少年人一激灵,仍没有开口喊疼。
  “为什么想要给阿婆讨回来呢?阿婆已经去很远的地方了。”真真问得别有意味,阿婆只是阿婆,一个不久前过世的孤寡老人,与少年人本无干系。
  “不管阿婆在不在,都不能去偷盗,书里是这么写的,我只是照做,原本没想动手,可是张二他们骂我装模作样,我才……”
  “就因为书上这么写了,你就要照做?”真真继续问。
  少年人倏然脸红,犹豫一番,摇摇头:“也没有……就是想这么去做……”
  “应当……是对的吧?”
  少年人又满怀期盼地加上这一句问,风醒缓缓垂下头,心口的混沌像是突然被切开了一刀。
  擦干净脸,少年人瞧上去稍微精神了些,真真望着他,说:“我之前在河畔听你晨读时背过一句话,说的是‘在其位,担其责,谋其善,忠其心’,对么?”
  风醒不自觉地,随她念出了这十二字诀。少年人点头。
  “那时候你去镇上问夫子,为什么要将忠其心放在最后,夫子怎么答你的?”
  风醒沉沉道:“随心而为……”
  少年人道:“人要学会追随自己的内心。”
  “忠其心确实是这个意思,但它放到最后,我想应当是说,在你选择做前面几件事的时候,最终是要听从内心的。也就是,人们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这样做是对的,更重要的是因为人们想去这么做。”
  “所以,你真了不起,都懂忠其心啦——”真真趁势揪住他的脸,毫不吝啬地夸他。
  风醒久久凝望。
  日上三竿,少年人释然,真真与他辞别,继续踏上回家的路。这片刻的光景于她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她走在路上,偶尔回头,少年人还在冲她挥手。
  真真莫名长叹一声,收拾好心情,再不停留。蜿蜒小路上,风醒跟在她身后,相隔几米之远,如当初最后一眼奢求的那样,生离死别的亲人终于在山水之间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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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躬……
  这几章或许叫《论爹娘的开导能力》
  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