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日当空,镇上人影稀疏。
  街边的摊铺没什么动静,人们像往常那样守着开张的午后,安静度日。
  父子二人一路交谈,云清净得知奉曦的事,在这片静谧中突兀地开了口。
  “怎会如此……那你还有工夫在此闲逛!不赶紧将他找回来么!”
  云霄嫌他吵,头一偏,道:“自己跑的,强行找回来有何用?”
  “若是他想不开怎么办!”云清净忙道,奈何眼前这个凉薄的老爹根本没往心里去,始终持着无所谓的姿态。
  “想不开的人,就算你将他找回来,他还是会想不开。如此,大可随他去,何况我看那孩子做事拖泥带水,也不像能拿刀抹脖子的。”
  “万一呢!”
  生死一瞬的事,不是一句“像”或者“不像”就能轻描淡写带过去的。
  云霄见他心急如焚,倒觉得有意思:“那你的情郎跑了,就不怕他也想不开?”
  云清净瞬间哽了一口气。他知道,世间所有人都可能会想不开,唯独风醒不会。一颗心被锤炼得柔软,才得以在浮沉中站住脚,让人心安和神往。
  云霄见他无话可说,故意学他的话,反问道:“万一呢?”
  云清净:“……”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再说了,人家的爹娘已经在四处找人,轮得上我这个外人什么事?”云霄换了套说辞。
  云清净垂下头,没再接话。他没想到,“短命鬼”处处都有,让原本离自己很远的生死突然降临眼前,而他还没有学会淡然处之。
  “咚!”
  对,突然降临。
  头顶掠过的几只飞鸟里,有一只忽然掉队,摔在了父子俩跟前。
  云霄:“……”
  云清净:“……”
  被烈日烘烤的地上,小鸟一动不动,羽毛凌乱陈旧,满身尘埃。若没有遇上跟前这两人,它就会孤零零躺在这条寂静的街上,等待哪方的野猫野狗将自己叼走。
  云清净感到从未有过的茫然。走在路上,一只鸟摔死在面前,这听上去不像什么好兆头。
  云清净瞥向云霄,云霄一声叹息,将手中的琴摊向他:“拿着。”
  “哦。”云清净小心翼翼地将七弦琴揽在怀里,双臂被意料之外的沉重向下拽,云清净不免有些好奇,此人是如何做到整日琴不离手,还不喊累的。
  “怎么这么重……”云清净托着琴,不敢妄动。云霄将他的话当作了耳旁风,没有理会,往前走,俯下身,轻轻地将小鸟捧在掌心。
  端详手中娇小之物时,云霄的眸底漾起了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光。
  云清净往前一探,发觉小鸟的羽翼上残着血,想来是因受伤才在飞行中有所不支,坠地而亡。
  “你见过老死的鸟么?”云霄像是找到一件趣事,问道。
  云清净心情不好,人也迟钝了不少,琢磨半天也没勾起什么有用的回忆。在他单薄的过去里,鸟兽要么弱肉强食而死,要么化为人形而终,还真没见过有老死的。
  “听闻鸟活至一定岁数,会预见自己的死亡,那时,它就会找个偏僻的地方静静等死。”
  云清净隐隐皱起了眉头。
  云霄转念又道:“不过许多鸟似乎还等不到那个时候,就会像眼前这样出了什么意外,或是倒了大霉,遇见宿敌,被拆吃干净。”
  云霄自顾自说了一通,云清净在旁听得入神,不觉神思飘了出去。
  云霄意味颇深地笑了笑,拿剑敲他脑门:“走!送它回家!”
  “啊?”云清净还以为云霄带他出来,会说上几句安慰的话,结果他自个儿的苦水倒了,竟也顺势流走了,连句‘相爱诚可贵,生死皆可抛”的歪道理都没有。
  蓦地,云霄将小鸟狼狈的“尸首”伸向他眼皮底下,逗得云清净一个激灵。云清净稍微避开几眼,反正闲来无事,也就勉强答应。随后,云霄放声大笑,遥望其余飞鸟奔往的尽头。
  “不如玩个有趣的?”
  “什么?”
  “比谁先到那个山头。”
  “然后呢?”云清净话音未落,云霄已抢先踏着轻功远去。
  云清净:“???”
  这输赢还没说清楚呢!
  一动身,云清净才意识到怀里还揣着个庞然重物,而云霄却是一把剑一只鸟走得潇潇洒洒。
  “喂——!”
  “不怕我把琴砸了么——!”
  “我还背着书呢,扯平了!”云霄回头笑道,话音瞬间散在飘满药香的南原清风里。
  .
  曲折的小路尽头,是郊野外的民居,不抵镇上那般井然有序。
  东墙越西墙,小路分岔纵横,屋舍大都破败简陋,生活处境可想而知。
  风醒走在其间,却能看到阳光从罅隙里照进角落,泥泞中也生出了嫩绿,应和着光芒,摇曳生姿。
  倒比别处更有生的气息。
  “真真回来啦。”一名拄杖老者站在路边,绷住没牙的嘴直笑。
  “嗯,今日歇息,回来得早。”真真朝老者微笑颔首,转眼又遇上拐角的熟识,紧接着寒暄起来。
  一路上,招呼无数,鸡毛蒜皮的事掰扯起来也格外有趣。
  风醒守着眼前熟悉的身影在各处穿梭,不觉失神,仿若身在梦中。她一步一步往前,他亦是一步一步往前,多一步,少一步,都生怕梦会醒来。
  她时不时会驻足,游巷的风从她身畔经过,似乎都变柔和了。遇见石墩后蜷缩的小猫,还会露出少女神态,“喵喵”地逗弄一番,再心满意足地离去。
  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
  “娘,我回来了。”真真推门而入,看到的却是屋里的老人伏在地上,拼命伸手去抓墙上挂着的刀。
  “啊!”真真惊呼那刻,老人勾住了刀,一心要寻死。风醒匆忙赶上前去,忘记自己本不属于此处,于是拦了个空。
  下一瞬,真真及时抱住了娘亲拿刀的手,赶紧撇走凶器:“娘!你这是做什么!”
  “真真……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老人眼角含泪,声音颤颤巍巍,真真无奈,说什么也不肯放任她做傻事,将她送回榻上,老人又痛苦地咳嗽起来,“是我……拖累了你啊……”
  风醒站在这方窄小的屋里,他个头高,似乎直起身就能撞到顶篷,风吹雨打,这个家什么也挡不下。
  “反正早晚也快死了……”老人捶着心口,真真握住娘亲发凉的手,一直在朝老人摇头。
  “娘,”真真几乎是用尽全力地说,“你怎么又说起这些话了,就算如此,谁没有一死呢?可早晚那也是要分个早晚的啊,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不是么?”
  真真跪在榻边,风醒也跪了下来,守在一旁凝望她的神情,听她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宽慰。
  “今后的事今后再说,我只盼娘你能开心地过好每一天,这才是我最在乎的!”
  老人悄然落泪,真真这才将臂弯里挂着的竹篮放在一旁,给她打了碗水来,又替她捏着腿脚。
  “药……”老人又艰难地说。
  真真忆起奉曦的话,只得绷住神情,道:“放心,凤凰白的事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风醒望向榻上的老人,是他此生素未谋面的外婆,此刻脸色浮白,有气无力,应是得了什么痨病,恐怕不是普通的药草就能医治的。
  老人听惯了女儿的安抚,丝毫放不下心:“你如何……想办法啊……”
  真真怔怔地望着她,只说:“一定有办法的……一定……”
  “真真?你回来了?”
  门外有人呼唤,风醒回头一看,是名中年妇人,系着灶台的围裙,像是匆忙赶来的。
  真真应了一声,又与那妇人对了个眼色,出来时,还特地带上了屋门,将声音压得极小。
  “婶婶,昨日说的事如何了?”
  真真忍不住瞥了屋内一眼,昨日她求来凝血膏之后,勉强救回了一条命,可拖得久了也不是办法。她跟前的妇人恰好与南墨一族的人有些渊源,于是她不得不托这位婶婶去丝萝城探探风,看有无别的法子可以换到凤凰白。
  风醒留在屋里,调动内息,便能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隐隐攥起拳,再回头看向外婆时,老人躺在榻上,双眸正紧盯着屋门,蒙着翳的瞳孔里,似乎透出了炽烈的挣扎的光。
  中年妇人神情为难,真真便知遇了挫,忍住失落道:“无妨,此事本就是强人所难,麻烦婶婶了,改日我替婶婶做些吃的送过去……”
  “哎哟,这是什么话,”妇人拦住她,“真真,你过去帮了我们家太多,我这不过是去打听一趟,根本算不得什么。虽然没找到法子,但回来之后,我们邻里间也商量了一下——”
  妇人一顿,真真稍微有些忐忑,只见妇人从围裙后掏出一个钱袋,塞到她手里:“我们大伙儿一齐凑了些钱,虽然还够不上凤凰白的零头,但也比你从头攒起要好。”
  真真感到心头一记重击,赶紧推了回去:“不行不行,这里的日子本就不宽裕,绝对不行!”
  婶婶劝她道:“真真,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也是这里最好的姑娘,都说好人有好报,你何必推辞?”
  那一刻,真真想要叹息,却最终没能叹出口。眼前人恳切的目光,比头顶的阳光还要强盛,顷刻温暖了所有。她看着中年妇人,又像是看见了许多平日出没于她生活里的人。
  ——“姐姐你答应我好不好?”
  真真刹那间找到了答案。
  但她还是拒绝了这番心意,说: “婶婶,你相信我,我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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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
  (最近有点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