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 阴雨绵绵,徐泰和带着一家老小前往青城山上香祈福。谢氏身子还没好透,并未前来。徐安宁本来也不想来,张氏亲自去引嫣阁劝说,让她别整日闷在家里, 出来透一透气, 她这才强撑着出了门。
  徐氏一族乃上京中的新贵,一行人刚到青城山门口,就有青城山的长老前来迎接。徐泰和同长老寒暄了几句, 便有一名小僧带他们去后院的厢房。徐西陆走在徐泰和身后, 九冬替他撑着油纸伞。他回头看了一眼徐安宁, 关怀道:“三妹妹可还好?”
  青城山依山傍水, 风景秀丽, 徐安宁气色的确比在家中好了不少, 一张小脸裹在狐裘里,冲徐西陆虚弱一笑, “二哥哥, 我挺好的,你别担心。”
  青城山是上京中最大的寺庙,明景帝登基时下令兴建, 耗时了数十年才完工。上京中无论是普通老百姓,还是达官显贵都会来此烧香拜佛。青城山常年香客不绝, 香火鼎盛, 厢房位于后山曲径通幽处, 窗明几净,是个修身养性的极佳之处。因是在佛门圣地,男客女客需分开居住。男客住在东厢房,女客住在西厢房。东西两厢房之间有道铁门,白日开着,一入夜便会锁上。
  众人安定好后,张氏带着林如筠和徐安宁去前殿烧香祈福,徐西陆和徐玄英则跟着徐泰和去佛堂听诵经文。
  徐西陆不信佛,那些稀奇八怪的经文他也听不懂。他本着对佛祖的敬畏之心,强撑着听了半柱香,眼神已经开始涣散,思绪也不知飘向了哪里。好不容易一段经文念完了,徐西陆果断起身道:“父亲,我去看看斋饭如何了。”说完,不等徐泰和回应,就退了出去,一路冒雨走到了大雄宝殿。
  此处的香客明显多了起来,而且很多是女眷。三尊金色的大佛像立于大殿中间,佛像前放了不少蒲团,信徒跪在上头,手持高香参拜。
  人群之中,徐西陆一眼就望见了那道月白色的身影。一阵子不见,谢青苏容颜清减了许多,下巴都尖了。他跪在蒲团上,手中拿着一个签筒,摇晃数下,一支签便从签筒里蹦了出来。谢青苏正欲拿起,眼前一双修长的手横在了眼前,将掉落的签捡起,接着他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青苏,你是在求仕途呢,还是在求姻缘?”
  谢青苏抬起头,就瞧见了某人那张精致风流的脸,古井般深沉的黑眸极快地闪过一丝异色。“给我。”
  徐西陆神情自然,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好似将两人上次的不快全忘了一般。不知为何,他这番模样让谢青苏堵了半月的胸口稍稍松快了些。徐西陆方才走得匆忙,未曾打伞,肩上湿了一片,也吐息都带着一股寒凉之意,“青苏,不瞒你说,我也略懂一些解签之道,不如我替你看看?”
  谢青苏自然不会信这些胡言乱语,伸手就要去把签夺回来,徐西陆却眼疾手快地闪身躲开。谢青苏冷着一张脸,又说了声:“还给我。”
  徐西陆只当没听见,笑道:“你叫我一声西陆哥哥,我就还给你,如何?”
  “我比你大三月。”
  “你叫不叫?”
  “……”见谢青苏转身就要走,徐西陆忙拉住他,笑道:“哎,不叫就不叫,我给你便是了。”
  谢青苏接过木签,徐西陆也凑了过去,好奇道:“是什么签?”
  “中。”谢青苏将木签递给解签人,后者看了一眼,还给他一篇签文。
  “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徐西陆默念着签文,“这是何意?”
  那解签人问:“敢问公子所求何事?”
  谢青苏顿了一顿,轻吐出二字,“姻缘。”
  “若得有机遇,必须把握之,是红之运;若弃之,则无法再追。”
  徐西陆打了一个响指,恍然道:“我懂了,这就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意思罢?”
  解签人点头微笑,“施主所言极是。”
  “求则得之,舍则失之……”谢青苏凝视着签文,眉头微蹙。徐西陆本着逗他开心的意思,不欲他再想些有的没的,便道:“外头雨好像比方才更大了些。我得回厢房用膳,青苏,你若有伞能不能送我过去?”
  谢青苏没有理由拒绝。
  雨确实越下越大。方才不过是绵绵小雨,现在已有滂沱之势。他和徐西陆同遮一把伞,视线有些模糊,风雨声之中他却能听见心跳的声音,和雨打在伞上的滴答声汇成一片。
  眼看马上就要走到后厢房,谢青苏隐隐希望这条路再长一些。突然,站在他身边的人停下了脚步,他跟着步伐一顿,向他投去困惑的目光。
  徐西陆低着头,视线落在从石板路底下冒头的草上,“青苏,我同小王爷之间,并非如你想的那样。”
  谢青苏蓦地睁大双眸。明明雨还下得那么大,他却觉得只在一瞬间,天就亮了,地也宽了,春光从墙外漫了进来。可他依旧冷着脸,眼眸中映出徐西陆的身影和漫天的雨帘。
  “小王爷帮过我数次,我很感激他。我想,他也很欣赏我,仅仅如此。”也仅能如此。宋衍卿是一人之下的亲王,当今陛下体弱多病,膝下无子,宋衍卿的未来有一万种可能,无论哪种可能,都会有一个出身高贵,贤良淑德的王妃伴在他左右。宋衍卿当年没有为了徐玄英去和父兄坦白,更不会为其他人这么做。徐西陆不傻,他能看出宋衍卿对他的另眼相待,可他也知道,两人也只能成为惺惺相惜的知己。
  谢青苏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声音有些喑哑,也有些变调,“你为何同我说这些?”
  “呃……”徐西陆脸上开始发烫,明明平时怼人的话都能说得那么漂亮,可他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想,你听到这些,会高兴一点。”
  谢青苏嘴角微扬,“的确,我很高兴。”
  徐西陆一愣,终于把目光从石板路上的草移到了谢青苏身上。无论看过多少次,他还是觉得谢青苏就像天上下凡的仙君,即使站在他面前,也觉得遥不可及。可现在的谢青苏,就好似仙君还了俗,还被引诱偷尝了禁果,身上多了一种人世间的烟火气。徐西陆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戳了一下,“那你现在不生我的气了?”
  谢青苏淡淡一笑,“我从未生过你的气。”
  “你以前都不怎么笑,我还以为你笑起来很丑。”徐西陆笑道,“没想到,你笑起来反而更好看了。”
  谢青苏轻咳一声,笑容微敛,似有几分害羞。
  徐西陆想趁机再调/戏几句,不料后头却响起了一个煞风景的声音:“哎,你们二人堵在这路上,到底走不走啊?”
  这条石板路只有两人宽,周围全是被雨水打湿的草地,只要踏进其中,衣摆就会被弄湿。两人转过头去,只见一个鲜衣的年轻公子站在他们后头,已是秋末,他手上还摇着一把折扇,目光不善地看着他们。
  “哟,我还当是谁,原来是谢五公子啊。”男人阴阳怪气道,“听闻谢五公子前阵子被今上赏了十大板子,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下床走动,还大老远地跑来青城山。谢大人的独子,果然不同凡响啊。”
  男人脸上轻蔑的表情,和一看上去就是因纵欲导致的虚浮脚步,让徐西陆联想到了沈子闲,此人他也觉得很是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谢青苏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对徐西陆道:“我们走罢。”
  两人转身走向另一条小径,还听到后头的男人高喊道:“谢五公子,子闲兄还在沈国府等着你登门道歉呢!”
  两人走到后厢房,谢青苏把伞收起来,徐西陆问他:“刚刚那人是?”
  “平西候九子,姜之远。”
  徐西陆想起来了,月元节那日,沈子闲就是同此人一道去的清辉楼,徐青阳险些要嫁的人也是他。他怎会出现在青城山?今日是寒衣节,来此处的人要不就是女眷,要不就是和徐家一样拖家带口来的,难道平西候一家也来了,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谢青苏提醒他:“此人心术不正,品行不端,莫要招惹。”
  徐西陆玩味道:“放心,只要他不来招惹我,我定不会去招惹他。我要回去用斋饭了,你要不要一起?”
  “不了,我母亲还在前殿。”
  “那你且去罢。回头……回头我再找你。”
  谢青苏轻一颔首,“雪庭间,我等你。”
  徐西陆回到厢房,刚好遇见一个小僧端着斋饭前来。他道了声谢后,问:“这位小师父,请问今日平西候一家是否也来了?”
  那小僧道:“只有姜施主一人。”
  “敢问他住在何处?”徐西陆神色自然道,“我同他有几分旧交,想着晚上找他去小酌一番。”
  “姜施主就住在东厢房的‘了缘间’。”
  “我知道了,多谢小师父。”
  姜之远可不像是会专门来青城山拜佛祈福的人,只有他一个人,是想做什么?
  九冬替徐西陆摆好饭菜,佛门清地,只能吃些青菜豆腐,一点荤腥都见不着。徐西陆边吃边思考,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要未雨绸缪。他放下筷子,道:“九冬。”
  “怎么少爷?”
  “你今日不必跟着我了。”徐西陆道,“你就去‘了缘间’附近,给爷牢牢地盯紧姜之远。他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都得一一记下来告诉我,听清楚了么?”
  “不就是盯梢么?”九冬拍拍胸脯,信心满满道:“少爷放心,九冬定将姜家公子盯得死死的!”
  用过斋饭后,徐西陆在厢房内小憩。下了一整天的雨,他已经习惯了雨滴落在屋顶的声音。半睡半醒之间,他好似又听到了佛堂僧人念经的声音,胸上像放了一块巨石,压得他踹不过气来。接着,念经的声音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九冬呼唤他的声音——
  “少爷,少爷!”
  徐西陆惊醒,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果然中午睡太久就是容易鬼压床。九冬担忧地看着他,“少爷,你还好吧?”
  徐西陆摆了摆手,等如鼓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说:“不是让你盯着姜之远么,情况如何了?”
  “少爷,了缘间旁边的厢房没有人,我就躲在里头,透过窗户缝能将外头的情况瞧得一清二楚。”
  “那你瞧见了什么?”
  九冬凑近徐西陆,小声道:“姜家公子进了了缘间,一直没有出来。我在隔壁等了好久,才听到外头有动静,结果——少爷你猜怎的?”
  徐西陆笑骂道:“少跟爷拐弯抹角,快说。”
  九冬一脸高深莫测,“我看见了,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朱屏。”
  “朱屏?”徐西陆心中的弦立刻绷紧,“你确定?”
  “少爷,九冬六岁开始就在徐府里头干活,怎么会连朱屏都不认得?”
  “她是一个人?”
  九冬点点头,“是的!少爷,您说此事蹊跷不蹊跷?”
  徐西陆若有所思,“蹊跷。”
  得到肯定的九冬兴奋起来,“是吧,您也觉得他们两人有私情是不是?”
  “……私情?”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是有私情,还能有什么?”
  徐西陆有些无语,这孩子跟着他这么久了智商是一点都没提高。“朱屏比谢夫人还要大上几岁,姿色只能说尚可,姜之远身为平西候的九公子,什么女人没见过,会看上朱屏?”
  被徐西陆这么一说,九冬就像是被主人责骂的狗子,失望地垂下了尾巴,“那少爷觉得他们为什么要私会呢?”
  徐西陆细细思考着,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桌案。能把张氏和姜之远联系在一起的,只有徐青阳的婚事。可是徐青阳已入宫成了徐元妃,此事已尘埃落定,他们还有什么可聊的?除非……他们有了新的目标。
  徐西陆停下手上的小动作,目光中透着几分寒意——如果他们目标真的是徐安宁,他一定要不会放过他们。
  “九冬,”徐西陆站起身,“走了。”
  九冬屁颠屁颠地跟上去,“少爷,我们去哪啊?”
  “去找三小姐。”
  夜幕低垂,秋雨敲窗。
  姜之远走在昏暗的小径上,唯一的灯源就是后头小厮浑子手里的提灯。他走得很小心,结果还是不留神踩到了一个水坑,鞋子瞬间湿了个透。
  “操!”姜之远不由地骂出了声。他真搞不明白自己为何一定要到这个鬼地方来。若是能得到圣上垂怜的徐二小姐也就算了,这徐三小姐一向名不见经传,想来也不是什么倾城倾国的美人,纳不到就纳不到呗,何苦要逼他走这么一遭。
  浑子道:“少爷,前头就是西厢房了,但是那边已经落了锁,咱们过不去呀。”
  “蠢货!”姜之远骂道,“白天不是有人送了把管钥来么?”
  “哦,”浑子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管钥,“九爷说的可是这个?”
  姜之远点点头,“去,把门打开。”
  浑子一手拿着提灯,一手窸窸窣窣地开门,折腾了半天才把门打开。西厢房都是女客,按照姜之远得到的消息,徐家的三小姐是住在同光间。
  夜深人静,所有的厢房都熄了灯,姜之远不得不对着门牌号一个个地找。这西厢房都长一个样,他们还得防着被人发现,找了许久都未找到。忽然,一阵邪风吹过,一间厢房的窗被风吹开,姜之远下意识地瞧那头望去,只见那间厢房亮起了灯光,随后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出现在窗前。
  下着雨,姜之远看不太清女子的模样,可只是远远地瞧着,他捕猎的直觉就告诉他那定是位难得美人。“走,”他对浑子道,“我们去那边看看。”
  那名女子并未把窗关上,而是坐在窗前,静静低头凝思着什么。她似有所感,朝窗外望去,和姜之远四目相对。
  姜之远心道:糟了,这女子看见一个外男出现在西厢房,定会大声惊叫引来僧人。他正在犹豫是撤退还是上前堵住女子的嘴,就看那女子对他微微一笑,红唇似火,明眸若星——姜之远大吃一惊,这不是正是那日在清辉楼出现,引得沈子闲和谢青苏大打出手,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红妆女子么?她怎会又突然出现在青城山里?
  夜雨,青城山,红妆美人……姜之远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荒诞绮丽的话本中,难不成那女子真的是女鬼?
  美人冲他招了招手,他就中了蛊似的,一步步地朝她走去——就算是妖精又如何?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浑子拉住他,“九爷,您要过去吗?”
  姜之远尚存几分理智,对浑子道:“你在这候着,若里头有什么动静——又不是那种动静,你叫上咱们的人,冲进去救我。”
  浑子忙点头,“我知道了九爷,您放心去罢。”
  姜之远走到厢房门口,也不看门牌,直接就伸手推门。门果然没关,看来那妖精真的是来特意勾引他的。他急色地走进内间,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正纳闷时,一个转身——
  “啊——”看清身后之人时,姜之远把尖叫咽了下去,他松了一口气,谄笑着埋怨道:“美人,你差点把爷给吓死了。”
  近距离看红衣美人,只觉得美人真是明艳的不可方物。他按下蠢蠢欲动的躁动,对美人行了个礼,“这个姑娘,你方才可是在对我招手?”
  红妆美人微微颔首。
  姜之远登时喜不自胜。他与沈子闲虽是酒肉朋友,但无论是外表,家世,还是受女人的青睐程度,沈子闲都压他一头。如此美人,当日连沈子闲都没拿下,今日却主动对他投怀送抱,这就说明,他姜之远未必就比不上沈国公的儿子。
  “在下姜之远,敢问姑娘芳名?”
  红妆美人看着他,又摇了摇头。姜之远这才想起来,“哦,对,你是个哑女,那你会写字吗?”见美人点了点头,姜之远转身去找纸笔,正在此时,又是一阵邪风从窗外灌了进来,吹灭了桌案上的烛火,房内瞬间就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姜之远心慌起来,面上还强作镇定,“美人,美人你在哪?!快点亮烛火,别吓着爷了!”
  雷声轰鸣,姜之远被震得缩起了脖子,声音又提高了几分,“美人——美人——”
  又是一声惊雷,屋内刹那间恍如白昼,也让姜之远看清人站在他前头的人——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脸色惨白,两眼若血洞,嘴唇如血盆,身上的白衣浸染了不知道是谁的血迹。
  “轰隆——轰隆——”
  姜之远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却被雷声全然盖住,他想拔腿就跑,不料他的身子已然不听他的使唤,就在这时,脑后一阵钝痛,跟着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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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陆的第二次女装是不是来得猝不及防!
  今日股市:青苏小涨,小王爷小跌,皇帝跌停?
  ps:今天有二更,依旧是晚上九点,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