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石
  跋锋寒苦笑道:“夫人该是对突厥人没什么好感。”
  美艳夫人轻叹道:“伊吾族的人对崇拜狼的民族都没有好感。跋锋寒却是个例外。”
  在大草原上,突厥和契丹均为崇拜狼的民族,突厥军的大旗上绘的正是个金色的狼头,战士称附离,意思是狼。
  跋锋寒讶道:“为何我是个例外?”
  美艳夫人秀目采芒闪闪,令人感到她除美貌外,还有不凡的智慧,绝非徒具迷人外表的尤物。她语调平静地道:“跋锋寒已成大草原上以个人反对强权的象征,说起跋锋寒,谁敢不说声英雄好汉。”
  跋锋寒哑然笑道:“小弟怎担当得起。”
  徐子陵淡然道:“夫人是否有一颗五彩宝石?”
  美艳夫人香唇边泛起一丝笑意,忽地左手穿袖而出,把掌心上翻,一颗比夜明珠略大,七色在其中流转不停,于阳光下异彩纷呈,只要不是盲人就知其为稀世异宝的彩石,赫然出现三人眼前。
  纤美温柔至难以形容的动人玉掌,衬托得五彩宝石像来自仙界的异物。
  这一着大出三人意料之外,一时看得呆了。
  美艳夫人声音传进三人耳内道:“三位若不嫌烦,可否替我把五彩石送往龙泉,交给拜紫亭?”
  沈牧皱眉道:“坦白说夫人确是令人难以拒绝的人,不过我仍想不通为何夫人这么有把握我三兄弟会接受这提议。”
  美艳夫人玉手降至离桌面寸许高处,倾侧手掌,任由浑圆的宝石轻轻滚落桌面,看得三人提心吊胆,生怕宝石因碰撞而稍有破损,因为任何轻微的缺陷,亦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五彩石太珍贵了,美艳夫人美目一转,瞟沈牧似是含意深长的一眼,柔情似水地道:“因为对名震中外的少帅来言,到龙泉将会是一段动人的旅程。更不可不提的是此石本是契丹的镇国之宝,无论付出多大代价,契丹人亦不会让它落在宿敌拜紫亭的手上。契丹人邀得室韦人助阵,听说室韦最出色的两个高手,竣瓦韦的别勒古纳台和不古纳台两兄弟,正为此赶来。”
  跋锋寒叹道:“夫人的话就像夫人的风采般引人入胜。”
  沈牧道;“夫人是否要我们当你的保镖。”
  美艳夫人盈盈起立,摇头道:“现在这条街的人全晓得奴家把五彩石交给你们,与奴家再没任何关系了,有缘再会。”
  徐子陵苦笑道:“你不怕我们私吞宝物,又或我们与拜紫亭有隙,反将它送给契丹人?”
  美艳夫人娇笑道:“那我只好怨自己所托非人哩。”
  话毕,就这么婀娜多姿的和左、右长老迅速上马离开。
  沈牧呆瞪着美艳夫人留下的五彩石,叹道:“又是另一个令人头痛的美人儿。”
  跋锋寒探手以指尖把彩石拿起,送至眼前三寸许处审视,沉声道:“昨晚石之轩已使我感到从猎人沦为猎物,现在这感觉更感强烈。”
  沈牧苦笑道:“马吉肯定正鸿运当头,否则怎会枝节横生,令我们无法集中精神和时间去对付他。”
  跋锋寒微笑道:“少帅认为此宝可否向拜紫亭换八万张羊皮呢?这要求不太过份吧!我跋锋寒为任何人做事,都要收酬金的。”随手把彩石放入沈牧羊皮外衣的袋内去。
  沈牧隔袋按着五彩石,如梦初醒地惊喜道:“可能仍未适应草原的水土,否则脑筋不会迟钝至此,小姐那八万张羊皮根本是为拜紫亭跟回纥人买的,是大小姐掏腰包,今趟该轮到他啦。”
  徐子陵道:“有钱亦未必立时有货,你少帅是否等个一年半载?”
  沈牧伸手过去按着徐子陵肩头,得意洋洋道:“小陵终是老实人,在这事上小脑儿不懂转弯子,拜紫亭可向马吉买皮嘛,何忧缺货。”
  跋锋寒跳将起来取回放在桌上震慑大草原的斩玄剑,挂到腰间,欣然道:“该是让马儿去散步的时候哩。”
  沈牧把五彩石看也不看的拿出来,右手交左手,塞进徐子陵的外衣袋,笑道:“陵少拿的东西最少,当然由你负责。”
  徐子陵无奈道:“放心吧,我也不想大小姐就此沉沦。”
  蹄声骤起,长街尽端尘土滚动,十多骑奔驰而来。
  跋锋寒坐回椅内去,漫不经意道:“是黑水部的人,只要两位老哥抬出与突利的关系,包保可以顺利过关。”
  当沈牧和徐子陵均以为黑水兵是来找他们算黑水三煞的账时,出乎料外,众黑水兵赶往各大街小巷,沿途高嚷,听其惶急紧张的语调,三人虽听不懂黑水土话,仍可推知公布的不会是好消息。
  街上的人闻声,无不听出大难临头的心情,四散奔走,街上乱成一片,平静和平的气氛荡然无存。
  两名黑水兵沿街奔来,仍叫嚷着那两句话,成真父子从工场奔出来,大儿子木克高声向黑水兵叫话,黑水兵边走边答,迅即去远。
  成真众子人人面无血色地缩回家去了。
  三人一脸茫然地瞪着成真,成真像忽然衰老几岁,惊慌地念道:“终于来哩。”
  徐子陵道:“谁来了?”
  成真道:“金狼战士正向统万推进,最快可于今晚午夜抵此,我们现在要立即逃往山区避难,希望他们不会追。”
  三人听得头皮发麻,竟是颉利穷追而至不放过他们,不由想到可能是那批大食商人泄出消息。
  跋锋寒扯着要返回屋内收拾的成真衣袖道:“那要多少天?”
  成真苦笑道:“我们拖老带幼的能走多快,最少两天。”
  跋锋寒放开这恐惧成为突厥奴隶的老人家的衣袖。
  成真道:“快离开这儿,唉!我真羡慕你们。”
  说罢返回屋内。
  三人你眼望我眼,一时都不知说什么话才好,众人因为他们弃家往山区避难,他们于心何安。
  沈牧道:“不如我们护送他们到山区。”
  跋锋寒摇头道:“这样做唯一的结果是大家死在一堆,若颉利仍然是那千多亲卫,正面交锋我们必败无疑,仍是没办法把颉利引走,不如我们在此守城。”
  徐子陵点头道:“就这么办,事情因我们而起,应由我们去解决。”
  “当!当!”
  钟声回鸣,更添山雨欲临前的紧张形势。
  跋锋寒长身而起,道:“我抓个黑水兵来问清楚颉利的情况,你们负责去张罗箭矢,幸好我们两把好弓,否则连拼命的资格也欠奉。”
  忽然大街上满是逃难的车马,多往北门拥去,看得三人非常难过。
  沈牧一掌拍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怒道:“他娘的,我沈牧定要教你吃不完兜着走,来时容易去时难。”
  徐子陵苦笑道:“不要吹大气啦!我们若能保命不死,已是求神作福,何必多作妄想。”
  跋锋寒哈哈笑道:“我早说过和你们一起混,总是多姿多彩,现在这预言不幸地再应验哩,单是为让统万的人不作奴隶,纵死何妨。”
  三人轰然应喏,立下死战之心。
  本是热闹升平的统万城,走得人畜不留,静似鬼蜮。
  三人同时心生警兆,朝对街瞧去。
  祝玉妍幽灵般从对街的房舍上跃落街心,来到三人之前,裹在连着斗篷的宽敞麻布外袍内,脸覆重纱,淡淡道:“你们要去送死吗?”
  跋锋寒微笑道:“我们不去送死,统万的人就必死无疑,又或生不如死。”
  祝玉妍冷冷道:“废话!你跋锋寒原非是如此般的蠢货,只是受这两个傻小子的影响,做这种傻事。在大草原上,自古以来这些事每天都在发生,哪轮得到你们逐个去管。”
  沈牧耸肩道:“其他的不用我们去管,但今次颉利是我们惹来的,我们可责无旁贷。”
  徐子陵道:“祝宗主有邪王的消息吗?”
  祝玉妍沉默片刻,缓缓道:“我遍搜附近方圆百里之地,仍寻不着他的踪影。”
  跋锋寒淡淡道:“他昨晚在这里,还累得我们没一觉好睡。”
  祝玉妍失声道:“什么?”
  即使隔着两层黑纱,三人仍感到她魔光潮盛的眼神。
  沈牧解述一遍,并道:“祝宗主之所以感应不到他,皆因舍利并不在他身上。”
  祝玉妍冷笑道:“他总要把舍利起出来带走的。你们究竟是和我一起去追他,还是一意坚持寻死路。在大草原上,颉利是从来没有对手的。”
  徐子陵叹道:“若我们侥幸不死,定会与宗主合作,除去石之轩。”
  祝玉妍冷笑道:“你知道哪里找我吗?”
  徐子陵道:“实不相瞒,我们亦懂得感应舍利的秘技,否则就不会直追至统万来。”
  祝玉妍娇躯微颤道:“这是没有可能的,只有圣门的人始能谙识此术。”
  沈牧哈哈笑道:“事实如此,我们何时说过诳语,时间无多,祝宗主请。”
  跋锋寒把鞍子装上马背,道:“你老人家最好小心点,石之轩绝不会容我们四人有联手对付他的机会。”
  祝玉妍柔声道:“奴家正恨不得他肯出来决一死战。”
  三人同时涌起异样的感觉,祝玉妍从未以这种语调和他们说话。
  祝玉妍撮嘴发出尖啸,远方蹄声起,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在长街另一端疾如云快似箭地驰来。这魔门的顶尖高手飘上马背,娇笑道:“你们虽是傻瓜,但却是真正的好汉子。奴家佩服。”言罢策马出城,迅速远去。
  直至蹄声消敛,沈牧苦笑道:“我们是否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徐子陵洒然笑道:“恐怕事后才可做出判断。”
  三人大笑上马,朝南门驰去。
  东北方天际火光烛天,熊熊烈焰,像火龙般随风蔓延,令人瞧得腿颤心惊。
  三人在赫连堡北勒马停下,沈牧皱眉道:“是什么一回事?”
  跋锋寒道:“烧的是黑水支流无定河西岸的密林,风把火焰送往河流和对岸,把水路交通截断,更使从水路赶来的别族战士没有藏身之所,这是颉利惯玩的手段,既能诱敌惑敌,又有实质的作用。”
  徐子陵问道:“颉利会否在那里?”
  跋锋寒摇头道:“放火烧林这种小事,颉利随便派出十来人,可轻易办到,何用他亲自领军,劳师动众。”
  沈牧遥指南方处道:“那处亦起火头。”
  跋锋寒和徐子陵极目南望,大草原尽处果然有点红光,只是在灿烂的月光星辉下,相形失色而已。
  跋锋寒道:“那处该没有似无定河旁般的密林,我们过去看看,我现在很想杀人。”
  三人策骑披星戴月地在大草原飞驰,直到无定河岸的林火变成左后方几条窜动的红线,在前方的冲天烈焰则清晰可见,把大量浓烟翻滚不休地送上高空,遮得那片天空星月无光。
  沈牧勒马减速,叫道:“有敌人!”
  只见起火一方,数十骑全速奔来。徐子陵左手探入袋内,指缝夹起四颗铁弹,对这种暗器功夫,他已臻收发由心的境界,手印加上螺旋劲,双向回飞,均取敌人防无可防,避无可避。
  沈牧掣捏灭日弓,另一手往装在鞍旁的箭筒取箭,要架箭上弦,跋锋寒打出阻止的手势,道:“是回纥族的人。”
  沈牧和徐子陵同时想到大明尊教。
  七八人朝他们冲过来,沈牧知机地收弓敛箭,表示友好。等看到奔来的三十多骑无不负伤流血,知他们曾经历过激烈的战斗。
  领头者个子高大,肩膀宽阔厚实,方形的脸盘长着寸许长的连寞胡须,满脸风尘血汗,浓眉下却有下对与他高颧挺鼻不太相衬的修长漂亮的眼睛,身上的战服沾满血和草泥,可是他的眼神仍是那么坚定和清醒冷静,看样子是二十五、六岁,令人想起神庙内护法的金刚力士。
  跋锋寒虎躯一震,以突厥话喝过去:“来者是否回纥药罗族时健侯斤之子,战必身先、所向披靡的菩萨。”
  那人勒马停立,在他们丈许前处停下,其从者纷纷停定,显示出精湛的马术。离他们至少仍有五、六里的火头渐渐消敛,似近尾声。
  那人目光灼灼地目视三人,忽然一震道:“跋锋寒。”
  跋锋寒欣然道:“正是跋锋寒,我身旁两位兄弟是来自中土的沈牧和徐子陵,不知菩萨兄曾否耳闻。”旋把两人逐一介绍。
  菩萨仰天笑道:“大草原上不知沈牧和徐子陵之名者,哪算得是英雄好汉。顺便通知各位,我菩萨再非时健之子,时健遭奸邪所惑,把我逐出回纥族。”
  跋锋寒一呆道:“竟有此事。”
  沈牧一震道:“是否和大明尊教有关?”
  菩萨想不到他能说突厥话,露出赞赏神色,奇道:“少帅竟听过大明尊妖教,且猜个正着。”别头往起火处瞧去,叹道:“时间无多,不若我们找个地方,再喝酒谈话。”
  跋锋寒道:“那把火是否颉利的人放的?”
  菩萨双目杀机暴现,狠狠道:“那是吐谷浑人的游营,我们赶到时,吐谷浑人男女老少七十多人全遭毒手,我们一口气尽歼金狼军五十余人,到金狼军一个千人队朝我们迫来,才往这边逃跑。”
  沈牧冷然道:“颉利的残暴,天理难容。菩萨兄请继续上路,我们要与颉利决一死战。”
  菩萨与众手下同告愕然,露出不能相信的神色,凭他们三人之力,去对抗无敌于大草原的金狼军的千军万马,等似螳臂挡车,自寻死路。
  菩萨皱眉道:“三位不是说笑吧?”
  徐子陵神情坚决的道:“我们非是只逞匹夫之勇,而是必须把颉利牵制于此无定河区,否则从统万逃生的人,将遭吐谷浑人同一的命运。”
  菩萨肃然起敬,喝道:“好汉子!我菩萨今晚就交你们三位朋友,你们的事迹,将会千秋百世的被大草原的人歌颂。”
  接着与手下同施敬礼,动作划一整齐,登时生出“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壮烈气氛。
  跋锋寒哑然失笑道:“菩萨兄放心,我们必能保命去和你喝酒聊天。请吧!”
  三人吆喝声中,在中分而开的战士间穿过,朝只剩下火烬余芒的火场赶去。
  美丽的大草原变成修罗屠场的劫后情景,十多个帐篷尽成灰烬,人骸兽尸散布四处,令人不忍卒睹。远处火把逐渐迫近,显示金狼军正朝这方向推进。
  跋锋寒目注其中一个身首异处的金狼兵遗骸,叹道:“无论是侵略者或受害的人,死亡就是死亡,没半点分别,这或者是老天爷唯一公平处。”
  沈牧的目光注在不住接近的敌人上,不解道:“颉利和他的人不用休息的吗?就算人能捱得住,马儿亦要累死。”
  跋锋寒道:“这是颉利名震草原的战略,每迫近战场,就把战士分作数组,轮番作战。保持在全盛全攻的状态下,令敌对者没片刻休息的时间。此种战术在平野之地功效卓著,配合他派出四处扰敌的小队,所到之处,像蝗虫般把一切吞噬蚕食。我虽是突厥人,对他这种残暴的手段,亦引以为耻。”
  徐子陵道:“难怪菩萨如此痛恨突厥人。”
  跋锋寒道:“直至处罗可汗袭击和抢掠回纥的部落,回纥才不肯再当东突厥的走狗,在那时之前,突厥一直通过回纥控制北方广阔的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