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言之隐
  不能不承认,无忌自担任相国以来,真正是摒弃前嫌,为国操劳,兢兢业业、励精图治;
  尽管他出将入相,手握军、政大权,自己也明白他可以便宜行事,先斩后奏;
  但他对自己一直是既坦率、又尊重,事无巨细,都尽可能做到事前请示,事后汇报;
  从不擅自做主,目中无人,根本看不出半点儿有夺王位的野心;
  更让人欣慰的是无忌执政后,既因他的名望,更由于国富兵强,各国纷纷与魏交好,尊崇备致;
  使自己在列国中的地位,甚至高出秦王。
  再不用忧心忡忡、想方设法、用土地财宝去向秦王奴颜婢膝、讨好献媚。
  让自己真正体味到身为国王的尊贵与快乐。
  正因为他尝到了“国王”的甜头,才更怕失掉这个宝座,也更想把这个宝座传给子孙,世代相传。
  然而,承载宝座的基础中却存在一个致命的弱点:
  这是弟弟拼力奋斗的硕果,自己只是坐享其成,可怕的是弟弟又完全有收回果实的力量!
  做为一个“人”,无忌就真没有追求权力和享受的欲望?
  当然,在“名誉”的束缚下,他可能不敢肆意而为,但从内心里说,安釐王不敢绝对相信。
  尤其是“平分天下”比只做“魏王”具有更强烈的诱惑力。
  虽然自己从没敢奢望过,但就是想一想,也一阵阵面红耳热、心跳加快。
  难道无忌就真的无动于衷?
  而且,秦国虽然打了败仗,但实力仍然很强。
  执政的吕不韦又狡诈多谋,绝不会因为一败就放弃并吞天下的这个目标。
  应该承认,无忌是他们实现目标的最大障碍。
  但既然用刺杀的手段不能奏效,就不妨利用无忌。
  先吞下一半天下,日后再寻找机会吞下无忌的那一半,也未必不是妙计。
  所以他们有可能拉拢无忌。
  从不讲信义的秦国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甚至不通知无忌就动手把自己弄下台、拥立他也不是做不到!
  增说的不无道理,无忌现在可能不好意思取代年老的哥哥,可惜增太懦弱了,根本就不是叔叔的对手。
  从古至今,逼宫夺位、骨肉相残,甚至父子为敌的悲剧数不胜数。
  即使无忌不忍,他那些属下为了攀龙附凤成就功业,也会把自己的子孙铲除干净。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勿临渴而掘井,须防患于未然。
  这个“魏王”的地位,因弟弟而显赫,却也会因信陵而丢失。
  翻来覆去想了多半夜,他对信陵君那点儿本就建立在散沙上的信任,终于动摇了。
  天还没亮就悄悄派人去请辛垣衍。
  辛垣衍虽然保留着客卿的身份,还被封为“繁阳君”。
  但是他表现得却很低调,不但不参与国政,连例行的上朝站班都很少去;
  他也断绝了大部分的交游,天天只坐在书房里面壁静修,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
  但他并不悲观失望、意志消沉,而是像一只蜷缩在角落里的老猫,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地等待着。
  果然,由于范雎退出朝政后似乎已被遗弃的他,又接到重新启动的命令;
  信陵君红极一时之后,安釐王也重新想起自己。
  安釐王面朝里,侧卧在软榻上,听到禀报,只哼了一声,没有转身;
  辛垣衍进入卧室后也没说话,默默地跪在榻旁,继续等待……
  过了一会儿,安釐王才转身过来,半卧半靠地瞅着辛垣衍,又过了几分钟,才伸出下巴示意:
  “请坐。”
  还是不说话。
  辛垣衍站起来,坐在榻边一个早已备好的绣礅上,鼻观口,口观心,似老僧入定般,继续等待——
  每逢商议重大决策前安釐王难以下决心时,君臣二人都先演这一段默剧做准备,以调整心态。
  辛垣衍仍然耐心等待。
  安釐王终于长长的叹口气:
  “辛桓先生,你我君臣相处多年,我的心事只有你最清楚。
  举国上下,我也找不出第二个可以向他倾诉肺腑之人。
  所以还得麻烦先生为寡人想个妥善之策。”
  辛垣衍的确是太了解他了。
  每逢他想不利于人,尤其是对信陵君时,从不自己说出,而是要让别人献计。
  这就是所谓“杀人不沾血”。
  当然只能肚子里明白,不可当面挑破,而且辛垣衍也很愿效劳。
  他连忙站起,躬身、拱手,略带哽咽,以示感激:
  “蒙大王以股肱待臣,虽肝脑涂地难以为报,敢不尽心竭力?
  大王的事儿就是臣的事儿,何言麻烦二字,臣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安釐王招手示意他坐下,他却仍保持着刚才那样恭顺的姿势:
  “王的心病,臣确是清楚,只因有难于启齿之处,才感到踌躇。”
  “你我君臣之间还有什么可隐、难言之事?说吧。”
  安釐王也知道他爱先卖个关子。
  辛垣衍叹口气:
  “自古道‘功高震主’,何也?
  有功必赏,但功高到无可封之爵,无可赐之财时,君主的心中必然不安;
  做臣下的使君尚不能安心,又怎么存立于朝廷?
  所以,不得不演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悲剧。
  这就是‘勾践复国,不容文种;长平大捷,赐死白起’的真正原因。
  信陵君功高盖世,其威已达到足以令各国君王侧目而视的地步。
  然而珠玉之光夺人眼目,但长久暴露则不祥。
  所以展现之后就当珍藏匣中,既利于国,也利于他。
  不过,若是别人,不等大王问,臣早就进言了;
  而他是王弟,现在最受宠信,被您授予重权,倚为长城。
  贱不逾贵,疏不间亲,臣若妄进忠言,岂不有诽谤重臣,离间骨肉之嫌?”
  君心难测,别看他现在口口声声让你出主意,稍不合心思立马就许变脸:
  好家伙!诽谤相国、离间国王兄弟,该当何罪?
  所以辛垣衍采用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语言艺术:
  刚才这些话是适用在别人身上,对于信陵君,我可什么也没说。
  安釐王今天可没心思玩词令游戏,他要解决实际问题:
  “寡人并非不知骨肉情深,怎奈一国难容二主,卧榻之下怎许他人酣睡?
  发展下去必定形成势不两立,不得不防啊!
  你坐下谈。”
  辛垣衍重新坐下,已经摸准了安釐王的意向,也敢放心进言了:
  “烈马不配二鞍,忠臣只事一主。
  做为您的臣子,自惟您马首是瞻;
  您让他执政,我们给他鸣锣抬轿;
  既然您因他而忧虑,我们就必须为您排忧解难。
  挑明了说,您现在需要清除信陵君,以保障国家的安全。”
  安釐王不禁直了身子,瞪大眼睛:
  “杀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