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
  好久没有这样的好月亮了,圆圆的,亮亮的,从东边升起来,恬谧地悬挂在窗前。云纱薄薄的,缕缕的,缓缓地飘移着,仿佛是嫦娥拖着的裙纱。高楼大厦顶上的灯光和店铺的霓灯把个街道映照得亮堂堂的,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一闪一闪。这些光亮使人可以看清小河边已落叶飘尽的银杏树林,它们的躯体像一杆杆长枪,像一支支利箭,直指着星光灿烂的苍穹。
  阿明坐在窗前,等着老婆下班回家——下午找到的那份工作,实在令他激动。
  冬萍回家来了,前天晚上受了凉,她的鼻子有点塞,不时地要咳嗽一下。
  “老婆,下午我从《钱江晩报》上看到招驾驶员信息,试着一打,成了!”阿明道。
  “哦?那单位在哪里?离家远不远?”冬萍惊喜道。
  阿明将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婆。冬萍听了,好是高兴。
  “170路公交车有‘长城机电’站头,过去十五分钟就够了,那你明天下午去试试看。”
  “老婆,工作如果找好,那法院里不做,反而跌一交,大一大,更加好了。”
  “那当然,又有补偿,又有失业金领,这边又有工资,再好也没有了。”
  “越吃越馋,越戏越懒,越睡越想睡。我蹲在家里头,整天像个梦瞌冲1似的,再不出去做,气闷不说,人就懒坏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太阳暖暖的,风儿却有些刺骨。
  城里进行大规模的城市改造,原先在草庵村的长城机电市场整体搬迁到下沙边儿的月雅路上。那市场很大,外观就像长城,墙头竖着五颜六色的彩旗。市场门口全是大车小车,还有小商小贩。里面全是经营机电、五金产品的,有成百上千家,或许地方偏僻,或许是新市场,偌大的地方人儿却稀稀拉拉的。
  下午一点半光景,阿明按着房号找进去,拨通了电话,到了那家店门口,一看吃了一惊。
  老板不是男的,而是个女的。
  在一间不到10平方米堆满商品的店里,有一张放着电脑、杂物的小桌,坐后小桌后的老板娘几乎看不到,要临近了才能看清。
  那是个戴着老花眼镜的极瘦小的老太婆,丝丝白发半遮住就像松树皮儿似的小脸儿,脖子上系着一块紫红色的纱巾,深灰色的羽绒衣上戴着袖套,一双手儿与鸡爪无异。她粗粗的喉咙一边用不甚听得懂的浙东方言打电话,一边在电脑上弄什么,看了阿明一眼后示意他坐。
  这店在拐角头,门口场子倒是很摊得开,横的竖的堆放着不少商品,还有一台积满灰尘的缝纫机,方柱子上钉着招牌,经营“滤布筛网”。
  门口有不少甘蔗、苹果皮、餐巾纸等垃圾,还有痰,阿明没事,看太脏了,就拿起畚箕、扫帚来扫。
  “不用扫!不用扫!”老太婆没搁下电话,在店里喊。
  “太脏了,我没事,扫扫干净。”阿明道。
  “我们台州人做生意,讲迷信,你这一扫,就扫财出门了,要扫也要到关门时扫。”老太婆的脸儿阴冷冷的。
  阿明听后,也就不动了,坐在那里看对面店里的徐娘半老的老板娘浇花、剪枝——那是家经营螺帽螺栓的店儿,门口全是大大小小的花盆,红梅花儿开得正鲜艳,给冷冷清清的市场带来了不少活意。
  老太婆叽叽呱呱的似乎是在网上搞汇款什么的,足足弄了近一个小时,才招呼阿明进去。
  谈好工资待遇什么的,老太婆背起旧不拉几的小包儿,说试车去。那店门是铁栅栏的,阿明帮她拉的时候,用力过头,下面的小铁轮滑出了槽沟,这下沃面吞翻2了,无论怎么弄,也关不上门儿了。
  “你这人,你这人。。。。。。”老太婆扳着脸孔甚是懊恼态。
  阿明被她一埋怨,鼻头汗马上出来了,不知所措。老太婆找出一把小扳手来,七敲八敲敲断了支撑栅栏间的细铝竿,门儿总算关上了。
  瑞风面包车停在市场大门口,玻璃上满是灰尘,车身上也全是泥巴,车內杂物更是乱七八糟的脏得一塌糊涂。
  老太婆上车后,先吃了一只皮儿老老皱的苹果,然后嚼起甘蔗来,渣儿全吐在车上。阿明看着她那副邋里邋遢不讲卫生的吃相,眉头都皱得老老高了。
  老太婆或许看到了阿明皱着眉头,就用半吊子3杭州话啰索起来。
  “我小女儿过半个月预产期就到了,家里吃不光的水果、糕饼什么的,我就拿来作中饭吃。我中午从不吃饭,最多喝点菜汤。你不要看我瘦,这店里、家里的事儿,里里外外全要我操心,儿子、媳妇、小女儿、小女婿一到中午,全到店里来了,我还要操劳他们的中饭,他们吃好后,就屁股掸掸走了。唉!我都六十二岁了,老头子吃东西乱吃,酒喝得十十足,去年得了糖尿病并发症走了。店里、家里的事烦啊!”
  “你这么大年纪了,也该放手了,叫子女们去弄好了。”
  “我开在台州的那家店,归大女儿了。儿子、媳妇住在大关,小孩刚上学,也靠我的店吃。儿子说,小女儿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这家店应该归他,可小女儿、小女婿都没工作,而小女儿又对我贴心,该归谁,兄妹俩老是要吵,这事好烦啊!所以,我还得继续做下去,等小女儿生了以后再说。”
  “你真是活到老,做到老,苦到老,太罪过了!”
  “我七岁时,就没了爹娘,是被人领养的,十五岁时,就跟叔伯们走南闯北,什么活儿都做过,什么苦头都吃过。唉!现在经济低迷,市场搬到下沙来后,生意更是少了一半,全靠十几年的老客户,不少做筛网、滤布的店家都改行了。”
  在老太婆的指路下,阿明东开西开开到了月雅河边的一处仓库里。老太婆的仓库足有百十来个平方,一半是搭起来的二层楼,上上下下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商品。吭哧吭哧搬了七八筒长长短短的滤布到车上,便开回店里去。
  “阿明师傅,你力气生活不做惯吧,这八九十斤的东西原先的张师傅只要一个人就行了,你还要我帮你抬到车上去。”
  “陈阿姨,我原先是在法院开警车的,从来不搬东西,确实不惯。”
  “怪不得你车子比张师傅开得稳,但力气小多了。”
  “那张师傅为啥不做了?”
  “张师傅在我店里已做了三年了。一个月前,第二天一早要去大江东送货,这天下班后,下着雨,我叫他车子开回到五堡去,哪知道他在杭海路上撞了车,私了赔900块,我贴他300块,这辆车也撞破了,修理费归我,他不舒服,掼出钥匙,拿了工钱就走了。所以,以后这车子,你不能开回家去。”
  回到店里,老太婆就一直打电话,啰里啰索地联系业务和家事。快打烊时,来了个买主,做了笔400多块的生意。
  “阿明师傅,看来财气上你同我不冲的,我已一个礼拜吃鸭蛋了,你第一天来,就做成了生意。之前的一个驾驶员,十天不开张,我就把他辞退了。”
  “陈阿姨,你做生意这样讲究的呀!”
  “那当然,踫到人,有的会交财运,有的会带来晦气,我从小就相信这个的。”
  回到家,六点都不到,阿明吃好老婆给他热着的饭菜后,由于搬物,感觉腰有点儿酸痛,便躺下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起来写书。
  “老公,今天下午去做做急个套?”冬萍一推开房门就问。
  “还好,店里没啥生意,就坐着打呆鼓儿,就是不光开车子,可能要搬运东西。”阿明道。
  “那东西重不重?”
  “今天几筒还好,不太重,可我看堆放着的大筒滤布、丝网,尽管有小推车,但份量不会轻,老太婆又很瘦小,我和她看来搬不动。”
  “那做几天试试看,真的吃不消,那也只能不做了。”
  “我看那老太婆年纪这么大了,很可怜,能做我一定做下去,工资也不低嘛。”
  市场大门早九点开门,晚五点关门,上下班时间很准时的。
  第二天一上班,阿明拎着水桶,将那辆脏车內內外外弄得煞煞净4,然后在市场里跑上跑下,给老太婆复印这样那样的。
  “阿明师傅,你来帮我检查一下,这笔汇款有没有弄错,我眼花看不清了。”老太婆招呼阿明。
  阿明戴起她的老花眼镜,对着旧记录本上的有些模糊的字迹,一看电脑,汇款的抬头不对,
  道:“陈阿姨,这公司应该是‘昊浩’,而不是‘吴洁’。”
  “唉!老了,不中用了,以前年轻的时候,可以记上百个电话号码,现在弄弄又忘了。”
  “陈阿姨,我听你打电话,报数号,记性比年轻人好多了,我还从来没踫到过像你这么好记性的人,还会打字,真不容易。”
  “没人帮我,这些都是被逼出来的。”
  阿明帮她改好了名称,汇款成功。市场管理办公室的女会计来了,说全找遍了,还是少一张营业税发票,并肯定说是老太婆遗交了。
  “刘会计,昨天晚上我和女儿在家里全找遍了,就是没这张发票,肯定是你们弄丟了。”老太婆又在店堂里翻箱倒柜寻找起来。
  “我们怎么会弄丟呢?要丟的话,你这个月交上来的报表资料全丟了,不可能只丢一张。”刘会计翻着一沓资料道。
  老太婆正团团转时,有一个老客户来,要十六只工业用的风扇罩袋,图纸上标明了规格、尺寸,说下午下班前要货。
  老太婆对刘会计说再找找看,就忙碌开了,将滤布摊在地上。
  “剪刀呢?剪刀呢?”老太婆找起剪刀来。
  “在这儿。”阿明在乱七八糟的桌后找着剪刀。
  “不是这把,这小剪刀如何剪?是把大的裁缝剪刀。”
  “我扫地下、抹桌子没看见过裁缝剪刀。”
  “我用过的东西放在哪里都有数,你不要乱动。”
  “我没动过呀!可能你找发票时翻动到哪里去了。”
  七找八找终于在门边竖放着的筛网上找到了裁缝剪刀,在阿明的帮忙下,老太婆依着划好的线一块块剪下来,然后戴上口罩和胶皮手套,在缝纫机上踏起来。
  “阿明师傅,你离远点,这滤布的絮丝飞粘在身上,会一块一块起饼的,痒死人,整夜睡不好,没十天半个月不会好。”老太婆叫阿明走开点。
  阿明小时候吃尽骚痒的苦头,这下怕了,就坐得远远的。中午边儿,老太婆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都来了,她缝踏着,拿出一张50块,叫阿明到市场后头的快餐店买饭菜去。
  老太婆没吃饭,就喝了几口汤,便去忙活儿了。儿媳们吃好后,摊开折躺椅,拖开凳子,或坐或躺,都玩起手机来。阿明收作好饭桌,记着老太婆“扫财出门”的话,不敢扫地,只将大的餐巾纸扫进了畚箕。
  “唉!人家屋里活气数5,可怜的陈阿姨!”阿明肚皮里暗暗感叹。
  【注释】
  1梦瞌冲:杭州话,没睡好、没睡醒之意。
  2沃面吞翻:杭州话,碗里的面倒翻了,喻搞砸了。
  3半吊子:杭州话,不全部,似是非是。
  4煞煞净:杭州话,非常干净。
  5活气数:杭州话,景况不好、衰落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