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
  大军开拔兖州南部的匡亭。
  正是春夏之交微热的天气,天边的云朵轮廓清晰分明,在眼瞳里随风荡漾飘动。
  “报——将军,袁术大营只距我军一百里外。”前方斥候匆匆伏地来报。
  曹操点头,只冷声命令了一个字:“追。”
  铿锵有力的话音刚落,小兵便得令而去。
  他这时看向一旁枣红马上的阿笙,面露赞赏的笑意:“夫人竟然会骑马。”
  “荀文若教的。”
  闻得此言曹操突然不再言语,空气骤然敛去了。
  良久他扬起手中马鞭,率意地指向远处一望无际的平原山丘,辽阔而苍茫,还有静默不鸣的长翅飞鸟掠过风吹草低的地面。
  “这将是战场。”他淡淡道。
  血流漂橹,人间修罗的战场。在此之前一切都是如此安稳,山不动,河流亦静止。
  “害怕吗?”她听见耳畔曹操不知是否有心还是无意的询问。
  她开始想点头,但还是把头摇了回去:“有你在。”
  他笑,双眸漾出温和包容的笑容。他总是这样看着她,就好像在注视这世上最珍贵的人。
  害怕吗?自然是怕的。她何尝不想逃避那些硝烟弥漫的战争,那些残虐的血腥,是噩梦里经常出现让她恐惧的画面。醒来便会冷汗直冒,气喘惊惶。
  但她如今有了他,便只能让自己不再去怕。爱往往超越了情,便亦是一份必须承担面对的责任,是两人之间彼此真挚的心心相印。
  ***
  六百里追击,曹操的轻骑和步军精兵迅速击垮了袁术早已疲惫的部队,袁术被迫据守盱眙淮阴一带。
  宁静的下午,曹操在大营里与众人议事,阿笙一个人在帐篷里睡午觉。最近她特别容易困倦,春天早已过去,可还是嗜睡得很。
  “你是谁,来找卞夫人何事?”帐外的兵士在她半梦半醒间低低地叫道,应该是在拦住一名来客。
  阿笙揉了揉迷糊的睡眼,身在军营之间她本就睡得不太踏实,很容易就被刚刚那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吵醒了。
  她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稍显青涩的少年声:“我是卞夫人的弟弟卞秉。”
  小秉?阿笙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高兴地浮上欢欣的云朵,连鞋也顾不得穿就下床去迎接弟弟。
  小秉一身银白色战甲,然而终是未及弱冠的青春少年,穿得如此威武还是稚嫩了一些。
  她激动地掰住小秉的双肩,惊喜地把他全身上下都仔细打量了一遍,生怕他受了什么伤。眼前的小秉短短几个月不见,便已壮实了不少,脸颊上也有了健康的血色。虽是在军营里风吹日晒很辛苦,但小秉看上去洋溢着特属于年轻少年的活力。
  她欣慰地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在旁边小凳上坐下:“曹将军待你如何?”
  如她所料,小秉点点头将杯中的清水一饮而尽,抹了把嘴角:“姊姊放心,将军很关照我,小秉的伙食比以前不知好了多少倍,天天有新鲜的肉吃。”
  阿笙接过弟弟喝完的小杯放回原处,揉了揉他浓密的头发,笑道:“难怪见你也长胖了。”
  “嗯。”小秉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眼里突然放出光,“当初爹爹一直盼着你找个好人家,可以不再受苦,如今曹将军待你这么好,爹爹他也可以放心了。”
  不知为何,阿笙在听见此语的一瞬间本该羞涩,内心却是格外安心。她不想反驳,也觉得在弟弟面前没有故作矫情的必要。
  “那小秉,既然你来了,晚饭和我们一块吃吧。”她招呼着弟弟在帐篷里坐坐,边道,“我去大营里看看将军议事好了没。”
  阿笙走到曹操的营帐后帘里,听见前面还在激烈地争论。她扒在他座位的薄幕背后偷看他们的脸庞,试图把那一个个将军谋士都辨认清楚,以免日后碰见尴尬不相识。
  夏侯惇夏侯渊和曹仁几个她倒是认识,以往总是去曹府做客,听曹操说他们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亲信大将。
  那个长着虎目虬髯,面相凶恶的男子是典韦,腰间还系着两把威风凛凛的铁戟,据他人说足有百斤之重。
  旁边一位同样壮硕魁梧,脸带疤痕的将军是许褚,每次丈夫提到他也是惊叹夸赞。
  只见那夏侯渊睁大眼睛,握拳向全场厉声争辩道:“此次追击袁术,陶谦竟敢趁机袭夺我城池,是可忍孰不可忍!”
  夏侯惇倒是比较沉稳没那么激进,一只眼睛里透出威重坚毅的神色,他坚定地望着上首的主公,抱拳鞠躬:“小弟以为,老叔父还身在徐州,在陶谦控制之下。将军宜先将叔父接来,再发兵威慑陶谦也不迟。”
  曹操脸上却是早已料到的神情,他低首伏案一笔一画写下军令,“孤早已遣兵将父亲和曹德接去兖州,已无后顾之忧,故此攻打陶谦之事势不容缓。”
  夏侯渊见主公早有准备,当即按捺不住地大叫:“那小弟自请领兵一万,给陶谦尝尝血气。”
  就在这时,帐帘突然掀开,一名污垢蒙面风尘仆仆的士兵跌跌撞撞地闯进大家的视线,在众人一片惊讶之中兀得放声大哭。
  “将军,将军!”满身血污的士兵颓然而悲愤地大喊,头盔早已不知去向,身上的铠甲也扎着一支正中后背的羽箭,狼狈得像是死里逃生。
  阿笙站在薄幕之后,忽然见曹操面色一沉,心里也知大事不妙,恐怕有何事情要发生。但她只能沉住气攥着手掌继续听下去,不敢上前打扰。
  士兵“扑通”一声跪倒地上,已是近乎泣不成声,有包含了强烈的自责愧疚,无力地扯住自己披散的乱发:“曹老侯爷遇害了!”
  话音刚落,曹操手中的笔直直地坠落,在暗黄的竹简上划下一道触目惊心的墨痕,笔锋四溅。
  他呆呆地一下子坐了下来,目光怔然错愕,好像不敢相信刚刚的噩耗。布着血丝的眼角却蓄积将要涌出的泪水,只是因为惊愕还未来得及冲破藩篱。
  阿笙也顾不得在众将面前是否矜持自重了,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抱住他,让他的头轻轻倚靠在自己怀里。她感受到他在不停颤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袖,寻求希冀与绝境中的唯一安慰。
  阿笙的眼泪也忍不住落下来,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他,就好像天崩地裂世界湮灭了一样绝望,看着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她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割裂成两半,痛得撕心裂肺。
  夏侯惇和曹仁还算冷静,拍了拍那哀哀哭泣士兵的肩膀,问他:“叔父是为何人所害?”
  士兵强忍悲泣地用拳捶地,向天大声哭喊:“是陶谦!陶谦他派兵追杀了老侯爷。”
  他抹着泪缓了缓,才哽咽道:“本来都行到了泰山地界,怎料到会有追兵,老侯爷舍不下小夫人,故此一同遭那贼兵残害身死。”
  “曹德公子呢?”夏侯惇脑门直冒青筋,愤怒地问。
  “小公子也……”
  “够了,别说了!”士兵还未言罢,便被曹操猛然抬头一声大喝打断。随即,他低低命令了一句:“都出去吧。”
  全场鸦雀无声一片死寂得可怕,却无人敢吱声。他们清楚此刻要给他安静独处的时间来消化舔舐悲伤,慢慢地掀开营帐退出去,只剩下盔甲在风中抖动的凛冽摩擦声,一点点在心上蹭出刻骨的冷意。
  他陡然紧紧攥住身旁阿笙的手,越抓越用力,像是害怕她从自己身边消失。眼前世间虚无空荡,都在拼命吞噬他的灵魂和身体,企图将他彻底击垮。
  可唯独一感受到她温暖的体温,那股莫名的安心便倏然流至心底,似乎在她面前一切尊严与孤独都可以弃之不顾了。真实的自我得以在那双温柔的眼眸里无所遁形,却心甘情亦愿。
  暗含在眼角的泪水再也不需要隐藏,他可以肆意地流泻自己需要在他人面前压抑的情感。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哭得如此悲伤,而这个被哀愁囚禁,被痛苦围困的男子是自己的丈夫啊。他曾经那般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好似天下都不过是弹指之间的股掌之物,睥睨万方。
  可如今,他不过是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儿子。
  “从此以后,我不再是曹公子了。”他的头紧紧靠着阿笙的怀抱,嗓子沙哑沉闷。
  “阿瞒。”他听见她苦涩却温柔的声音。好像飞鸟划过苍穹,舍不得打破宁静,只能尽量压抑。
  这个曾经熟悉的名字,大概以后也只有从她口中能听到了吧。
  温柔的寂静中,他感觉到她轻轻抚上自己的发,小心翼翼地像是怕惊扰了他。她的动作很轻柔,如微风渐渐拂过头顶,慢慢地,慢慢地让兀自流逝的时间静止。
  他甚至能嗅到营帐里淡雅的梅花香气,清新醉人却美好如初。
  “不管如何,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对吗?”他突然很害怕失去她,像个孩子似的问。
  风中他感觉到她在点头。
  “我要攻占徐州,活捉陶谦为父亲滴血生祭。父亲的儿子,不会就此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