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毒性
  风兮音没再否认,只是抬眼望向九歌,与她对视良久。
  即便是久别重逢,他的话也不比以往多,清冷孤僻的性格,年深日久的隐忍,注定了他只会将所有的深情统统埋藏在心底,永远不会说出口,不会向任何人说起,包括九歌。
  几年不见,她清减了很多,那张脸瘦的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脸色毫无血气,呈现出不正常的苍白......
  她说崖底有山谷,却没说那是万丈深渊,她说谷里有野禽为食,却没说坠崖前她已身负重伤,性命都难保又是如何猎野兽?她说她大难不死还习得神功,可为何用了将进三年时间才出来?
  而且这次出来,她完全变了人。
  原本的她恣意洒脱、风趣优雅,可这次回来,她不但不爱笑了,话也少了,整个人都没以前那么有生机。
  风兮音双眸幽沉,怜惜的目光掠过九歌苍白的面庞,薄唇微动,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问起。
  “兮音,你在崖顶是不是见过一只受伤的鹰?”九歌像是想起什么,突然问道,有意无意地打断了风兮音即将问出口的话。
  风兮音微怔,疑惑地看向九歌,宣于祁却比他更惊讶。他可是除九歌外与那只鹰接触最多的人,深知那只鹰非常有灵性。
  “风兄也见过?”他先是看了九歌一眼,又惊讶地看向风兮音。
  风兮音略一思索,便想起九歌坠崖的第一年,他去山顶看她时,数九寒天一只受伤的黑色大鹰突然从崖底飞窜上来,仿徨无助地坠在他旁边,他本无太多怜悯之心,可当时的画面让他想起曾经在此地孤立无援的另一人......
  救鹰是一闪而过的念头,除了浮生外无人知晓,九歌怎么会知道?
  “你养的?”寒冬十二月,北方少有鹰,而且两年都曾在崖顶出现过,风兮音不觉得是巧合。
  “不算,只是刚好认识,它的伤是我弄的,后来见它伤好的很快,又携一篮梅花从崖顶下来,便知是你来了。可畜牲不懂人语,我用了很多办法都不能叫它帮忙传信。”
  风兮音眼眸微动,眼底闪过些许不可思议,以及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深黯情愫。
  他没想到无意救下的一只鹰竟然会和九歌有这么深交集,就像他下过悬崖,却不知苦苦寻觅之人就在悬崖的另一侧......
  他偏过头,眸色微带异样地看了九歌一眼,其实算下来,他比任何人都先认识她,也是第一个知道她叫九歌的人。
  可从头至尾,他一直在错过......
  火炉里的炭在慢慢燃烧,屋里渐渐暖和起来,却再一次安静下来。
  轻描淡写地说完这两年经历,九歌便沉默了,若非身边是风兮音和宣于祁二人,恐怕她会更寡言。
  抚了抚额头,突然感觉一阵困意上涌,她手肘撑在桌面上轻轻揉着眉心,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疲惫。
  “不舒服?”风兮音话虽少,视线却无时无刻不凝聚在她身上。
  “大概是困了。”宣于祁替九歌答道,“不如让她先去休息,有没有房间?”他抬头望向风兮音,风兮音拧眉,深深看了九歌一眼,声无波澜道:“楼上。”
  宣于祁挑眉,他记得自己之前来梅林借住时,是住在旁边一座小楼,怎么到九歌就直接住到主阁楼上了?
  没有多问,宣于祁起身走到九歌边上,轻轻拍着她的肩问:“还能走吗?”
  九歌微微侧首,想瞧他眼睛却睁不开,单手支着额角,沉沉睡了过去。
  宣于祁估算着时间,觉得差不多是该睡了。他习以为常,可风兮音却面露凝重之色。
  大步走到九歌身侧,低眸看了眼九歌紧闭的双目,近看很容易便能发现她脸色苍白中,隐隐透着乌青。
  “她中毒了?”虽是问话,语气却十分笃定。
  “嗯,先把她送回房间吧。”宣于祁说着,却丝毫没有要伸手的意思。
  风兮音没管他,低眸看了九歌片刻,以极其轻柔的姿势将九歌缓缓揽入怀中,微一俯身,单手抄起她的膝弯,转身迈出厅堂。
  从旁边的竹阶上二楼时,仿佛怕惊醒了怀中之人一般,风兮音的步履轻快而平稳,腰杆挺得笔直,身形如风,无一丝僭越之举,等走到九歌曾经住过的厢房门口,方抬起矜贵的腿,十分不雅地踹开房门。
  跟在身后的宣于祁挑了挑眉,唇角弯起一抹若有若有的笑。
  主阁的厢房与客楼厢房并无二致,只是看着似乎更干净些,宣于祁随手在桌案上轻轻一抹,指腹干净无痕,显然时常清扫。
  另一边,风兮音将九歌轻放到床上后,便撩衣坐在床边伸手为她诊脉,同时抬眸仔细地端看她的脸色。
  宣于祁凑上前,见风兮音神色冷峻,眉宇紧锁,唇畔的笑意立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担忧。
  “窗前柜内有一只红色药瓶,取来。”冷彻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宣于祁眨眨眼睛,确定是在和自己说话,愣了会,茫然地走到窗前,翻了几个抽屉才从一堆瓶瓶罐罐中找到一个红色小瓶子。
  “是这个吗?”宣于祁走到近前,将药瓶放到风兮音眼前。
  风兮音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只白玉杯,杯里盛了半杯蓝色液体,床头的矮凳上还放着一只被打开的药瓶。
  只见风兮音用指尖在九歌尾指上一划,指腹瞬间出现一道血痕,浓黑的鲜血滴入茶杯,非但没有融化,反而更加凝聚,如黑色珍珠般沉入杯底。
  “倒一滴。”他将茶杯交给宣于祁,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只小锦盒,将里面莹白的膏体涂到九歌指腹上,伤口瞬间愈合。
  “咦,水变清了。”将红色药瓶里的液体倒入茶杯没多久后,宣于祁惊呼出声,可没吃惊太久,沉在杯底的珍珠突然融化,眨眼便将一杯清水染成赤黑色。
  “怎么回事?”宣于祁一头雾水。
  风兮音目光沉沉地看着茶杯里浑浊的液体,语气冷冽,“血液里有两种剧毒,毒性极端且相克,因此未立刻毙命。”
  “可有解?”
  风兮音目光幽黯地看了九歌半晌,将她的手轻轻放回去,拉过一旁被褥替她盖上,没有正面回答宣于祁,反是问:“说下她的症状。”
  宣于祁顿了下,觉得对风兮音无需隐瞒,于是实话实说,“就目前看来,除了嗜睡好像也没别的症状。她体内的毒我找大夫看过,只知无解却不知竟有两种毒性。”
  说完,宣于祁又有点疑惑,“既然毒性相互克制,为何我给兔子喂九歌的血,只一口就当场毙命了?”
  “血液里有两种毒可以制约,但同时摄入,堪比砒霜。”风兮音淡淡解释了一句,目光不离九歌,神色愈显凝重,“她每日清醒时长?”
  宣于祁想了想,道:“几个月前她刚来找我时,每天能清醒四个时辰左右,而且清醒时间很固定。后来为了潜进皇宫,用金针刺穴之法改变作息,从那之后作息就变得很混乱,有时一睡几天,醒来后能精神六七个时辰,有时两个时辰都熬不住。尤其在入冬之后,最近这半个月,她每次清醒时间不超过三时辰,最长却能一睡四五天。除此之外,好像还......不太记事,来樱城的路上,我偶尔会和她聊起以前的事,很多她都不记得。”
  “可有用药?”风兮音问。
  宣于祁摇头,“她应该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所以一直不肯给其他大夫看,在孟津小住时,蓝珊劝过很多次她都坚持不让别人诊脉。”
  风兮音冷峻的面容滑过一丝幽微的神色,目光停留在九歌身上许久,才问:“除此之外呢?”
  宣于祁仔细想了下,突然道:“功力猛增算不算?”
  “珈蓝生死决?”风兮音不假思索地回道。刚在楼下九歌并没有隐瞒她从灵霄令中习得珈蓝生死决之事。
  “我总觉得不单是因为练了珈蓝生死决才功力大增。想必你已听说,她出来后凭一己之力杀了卓清,灭了宿月宫满门。杀卓清可以说是侥幸,可一夜之间灭宿月宫满门就有点可怕了。我虽不懂武功,但也知道凭九歌以前的功力,十个她都不可能做得到。要说珈蓝生死决能在短短两年将一个人的功力提升十倍不止,我是不信。”宣于祁一脸认真道。这种武功如果真的存在,未免太有违天理了。
  过了会儿,又补充道:“另外九歌的轻功也很诡异,刚从洛川山下到山顶连半刻钟都不用,冰天雪地通行无阻。之前在京城,她带上我几息之间便能将君羽墨轲甩掉,这等轻功风兄也无法做到吧?”
  宣于祁定目看向风兮音,不出所料,当风兮音听闻九歌能在几息之间甩掉君羽墨轲而且还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时,峻冷的脸上也不禁闪过一丝惊异之色。
  他掀开一截被褥,伸手覆上九歌的肩,用内力探明她的气海及周身,而后收回手,重新帮她把被褥盖上,“功力确有提升,但气息不稳,尚不能与卓清比肩。”
  “那她如何杀掉卓清?”
  风兮音未立即回答,起身走到案几前,执笔在纸上迅速拟出数十位药材,随后出了房门。
  “浮生。”音将落,梅林中跃出一道人影。
  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走到小楼前,仰首望向二楼清贵无双的男子,“公子何事?”
  风兮音递出手中纸张,“备齐。”
  少年闻言,飞身落到二楼从风兮音手里接过纸张,打开一看,全是珍稀药材,这还不算,其中有几味药材连琅琊谷都没有,还得派人去找......
  “公子怕是要登上几日。”浮生皱着眉,眼中几分为难。
  “无妨。”风兮音看着他,肃声道:“再传信茯苓,命她速回。”
  “是。”
  浮生走时,忍不住扭头朝房间里面望了眼,只看到宣于祁站在门内侧冲他点头微笑,浮生连忙颔首还礼,不再多留纵身离去。
  风兮音转身,静静地看着宣于祁,宣于祁会意,从屋里走了出来,顺便关上房门。
  “据你所说,九歌应是练出某种出神入化的轻功。轻功迅疾,速度亦快,招式则变化无穷。”风兮音迈步走在前面,边下竹阶,边回答他方才提出的疑惑。
  宣于祁细细一想,随即了然。不会武功的他,对唯快不破的道理还是懂的。跟着下了几步台阶,又关心起九歌的病情,“九歌身体如何?体内的毒能解吗?”
  风兮音步履微顿,袖中五指缓缓收拢、攥紧,“尚不知所中之毒。”
  “连你也没见过?”宣于祁惊讶。
  风兮音冷彻的目光扫向远处梅林,未置一词。
  宣于祁叹息,“好吧,世界之大,奇毒之广,只能慢慢研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