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羊
  波拉里斯格林格拉斯急匆匆地走进克劳奇家的时候,正是七月流火最炎热的时节。彼时因为黑魔王不再指派任务,小巴蒂已经空闲了很久了。
  黑魔王现在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杀死那个波特家的男孩的计划。杀死那个男孩并不难,难的是找到他。波特家必然是有保密人的,所以首当其冲的是要找到保密人。
  黑魔王对他的追随者的信任似乎在日益减弱。在寻找波特家保密人的行动中,除了布莱克家族的人以外他没有起用任何一个曾经处于食死徒高层的人,而是换了一批从前连座位都没有的食死徒去执行任务。
  小巴蒂因为死去一年多的库尔莎和波拉里斯的关系,也沦为了闲人。小巴蒂现在才意识到黑魔王的疑心有多重:有极小背叛嫌疑、而且已经死去一年的卡佩拉诺特都能因为哥哥的背叛被怀疑到,那么小巴蒂被投奔凤凰社的库尔莎牵连到、且还毫发无损,就已经是万般幸运了。
  波拉里斯现在的境遇也算是十分不幸了。西尔玛和她的那帮喽啰明面上是被放出来了,实际上是以养胎的名义被软禁在家中,就连诺特夫妇和艾弗里也被扣住,一步都不能迈出格林格拉斯府邸。
  其实,但凡是有眼睛的人都会看出格拉菲亚斯塞尔温有极大可能是被人逼供(至于是被哪一方逼迫,那就是个很玄妙的问题了)的。可这件事只需要一个认罪之人,西尔玛自己牺牲还不如找个本来就毫无用途的替死鬼。如今黑魔王身边的人多了,真正有脑子的人却少了;等到用完了西尔玛一干人,那时就差不多是他们的死期了。
  如果波拉里斯不存在的话,小巴蒂大概会幸灾乐祸吧。啊,不,他不可以这样想。
  在西尔玛被关起来的那几天里,小巴蒂亲眼目睹了波拉里斯可以卑微到什么地步。只要一有机会,波拉里斯便去向黑魔王求情,哪怕黑魔王只给他一个答案也不放弃。白日里求而不得,晚上他也是夜不能寐;小巴蒂每每见到波拉里斯,都是一副眼窝深陷形容枯槁的模样。就算这样,波拉里斯还要亲自照顾达芙妮,直把自己折腾得像个鬼。
  最难熬的时候,大概是西尔玛被放出来三日前的那一夜。波拉里斯头一回请求了小巴蒂的帮忙。小巴蒂到后,看见的是一个满面沧桑的父亲抱着因为想要母亲而啼哭不止的女儿,满眼无助地抹着眼泪,还要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哭泣的模样被人看见。
  波拉里斯很少把自己这样脆弱的样子展现在小巴蒂面前,这让小巴蒂的心中产生了一点点罪恶的高兴。上一次波拉里斯在小巴蒂面前展露脆弱,还是在快十年前的时候,不过那是他是为被西尔玛明言拒绝而难过。想到这里小巴蒂不禁感叹,果然人的年龄越大能承受的悲伤也越强。
  若是换在十年前库尔莎死了,小巴蒂或许会难过一会儿吧……不,只是心慌一会儿。他之所以没能对束手无策的库尔莎下手,并不是因为血脉连接的缘故,而是因为他突如其来的软弱。直到库尔莎死后一年多的今日,小巴蒂还在怪罪自己——他只在波拉里斯面前展现的怯懦,怎么就一不小心在临死前的库尔莎面前展现出来了呢?
  不过有件事倒是挺令人难受的。小巴蒂在波拉里斯面前示弱的时候总是比相反的时候多。这让小巴蒂很是慌乱,便越发努力地抓住波拉里斯,却是徒劳。波拉里斯注定是要到西尔玛身边去的。他那样爱她。
  小巴蒂还能做什么呢?他只能守在波拉里斯身边,试着感受他的悲伤。
  所以小巴蒂慢慢抱住波拉里斯的肩膀,后者把头抵在小巴蒂的肩窝,拼命抑制住大哭的冲动。
  “哭吧,波拉里斯,哭吧,我在这里呢。”小巴蒂在达芙妮渐渐微弱下去的哭声中轻轻说道。他发现自己竟也可以温柔至此。
  波拉里斯终于绷不住,放声大哭。小巴蒂在衣服被泪水浸湿的同时也不禁鼻头发酸。达芙妮却在此时睡着了。
  “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啊……”波拉里斯小声抽噎着,怕吵醒了女儿,却舍不得把她放下,“她不能死,绝不能死……”
  “西尔玛不会死的,波拉里斯。她会永远陪着你,就像——”小巴蒂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说出来,“就像我一样,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小巴蒂在说话的时候,心底又有一股酸意冒上来。他咽了口唾沫,也把那股罪恶的酸楚咽下去。
  波拉里斯渐渐地停止了哭泣。他平复的速度简直快得不正常,明明眼眶还红着,眼里透出来的却是平静与坚定。
  “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巴蒂。”波拉里斯看着小巴蒂的眼睛,沙哑着嗓子说。
  “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波拉里斯。”小巴蒂下意识地说道。早就镌刻在心里的东西,哪还需要刻意想起。
  小巴蒂从波拉里斯的脸上看到了在他们身上飞速流逝的二十四年。从婴儿时期他们就一直在一起,分开的时间从未超过一个星期。时间过得太快,仿佛不久前他们还在霍格沃茨的走廊上打打闹闹,眨眼间波拉里斯已为人夫、为人父了。那些记忆从未远去,反而随着时间的冲刷烙印得越发深刻。
  为了这么一个人,小巴蒂有什么不能做的?
  毕竟最好的朋友只能有一个呀。
  一段记忆:
  一双像极了猫头鹰的昏黄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模糊的画面逐渐清晰,被溶解的场景在眼前凝结,出现了一个女孩的脸。那张脸只有轮廓是圆的,腮帮和眼窝都深深地凹陷,面色苍白,眼神空洞,显然是很久没有休息好了。女孩眨了眨眼睛,眼睫毛扑闪得像只扑火的飞蛾。
  盯得久了,再熟悉的脸也变得陌生起来。
  女孩忽地“扑哧”一声绽开笑颜。空洞的眼神被笑意填满,瞬间灵动起来。昏黄色不再昏沉黯淡,倒像是晚春蝴蝶翅膀上绚烂色彩中间的一点点缀。不刻意吸引,却是最显眼的一抹颜色。不,一点点的刻意是对这样的美丽的点缀,使它更加完美。
  她认出这女孩来了。卡佩拉诺特,在这里,她将会永恒地活着。
  曼卡利南在卡佩拉身后抽烟。她透过弥漫的烟雾看清了他的脸。兄妹两个并不太像,笑起来的模样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曼卡利南现在不太喜欢笑了,他更喜欢抽烟,抽麻瓜的烟。他不止一次地抱怨过麻瓜的烟难抽,却总在抱怨过后再次点起一支,狠狠吸一口,再狠狠吐出像冬季天空一般灰暗的烟雾。或许曼卡利南更加喜欢被烟雾缭绕只能被人隐隐约约地瞧见的感觉。
  曼卡利南翘着二郎腿,肘关节支在腿上,下巴托在手里。见卡佩拉笑,他也无意识地跟着笑了一笑。
  格拉菲亚斯塞尔温倚在门边,正在看《预言家日报》,上面的一个小角落写着他和他的母亲的名字。报纸遮住了塞尔温的大半张脸,只看得见他皱成一团的眉头。
  艾弗里则保持着他亘古不变的经典动作——掀起窗帘的一角,望着窗外,仿佛打算就这样一直看到世界毁灭一般。
  她走上前去把窗帘拉开。艾弗里立时停止了无谓的窥探,塞尔温放下了报纸。她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玻璃上映着的房间内其他两人的影子。
  他们的容貌并不太相似,看起来却是神似,一看便知道是对兄妹。男孩盯着卡佩拉诺特,本该充满阳光的眼睛皆是阴霾。
  埃文罗齐尔。
  长辫子的女孩坐在埃文旁边,正细细阅读着一本很有厚度的古籍,她看得极为认真,头都快埋进书页里去了。感受到室内突然的光亮,女孩抬起眼来看向她。
  那双眼睛啊……那双眼睛。
  可以说它们空洞,也可以说它们意味深长。濛濛的烟雾后似乎隐藏着什么,可还没等探究出什么来,女孩眨一眨眼睛,一切又归于未知。不同于卡佩拉,女孩根本就意识到不到自己眼睛的美;不过,就算意识到了,她也会不以为然的。女孩眨了眨眼睛,又投进书页的海洋。
  斐克达罗齐尔。
  小巴蒂在波拉里斯看不到的角度勾起一个胜利的笑容。
  这一次,自私彻底战胜了友情。从前被小巴蒂深埋心底的对西尔玛的恨意也被连根拔起,化为报复的快意在他心头燃烧。
  这一次,他要让波拉里斯失望了。
  他太高兴了,以至于他都忘记了在作出正确的举动前仔细思考一下。小巴蒂心头其实还有许多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疑虑没有被打消。
  其实小巴蒂潜意识里是清楚的,他只是不愿意去想罢了。他害怕,如果细细思考,他继续走下去的动力之一会不会就此崩塌?
  因为,小巴蒂现在的样子像极了许多年前不顾一切地想要他进阿兹卡班的那个女孩。他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个飞蛾扑火般的决定,都像极了她。
  库尔莎明明已经死了一年多了呀。
  时隔数年,埃文和斐克达再次踏入罗齐尔庄园的时候,他们都很平静。
  梅格蕾丝的怨魂自然还在,但她不再歇斯底里地向所有人讨要她的儿子了。她缩在菲利克斯当初坐了三天的角落,嘴里碎碎地念叨着什么。
  埃文只觉得讽刺。几年前他离家出走是为了寻找杀死鬼魂的方法,如今他空手而归,梅格蕾丝依旧在那里。
  也许他该放弃了。
  不不不,他都快忘记自己的初衷了。
  事实上,埃文已经忘记了很多东西。自从卡佩拉死后,他才真正开始审视自己人生过去的二十一年,开始探究自己做过的每一个决定到底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还是意气用事,开始后悔莫及。
  所有的后悔最后都会回到卡佩拉身上。这样的悔意多了,埃文便不敢再想了。
  埃文环顾四周,家具摆设都和六年前一样,只不过无人问津久了,就都蒙了尘。
  挺好,蒙了尘的地方就适合埃文这种人。
  这个地方,唯一还洁净如初的大概就是埃文手中的那个玻璃罐了吧。他一直没能明白卡佩拉到底为什么要把这个当做礼物送给他;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到哪里都带着它。
  “真好,还像以前一样。”斐克达笑了笑,说道。
  其实埃文很佩服妹妹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不过斐克达也没笑多长时间,她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们身后自称是“护送”他们来的拉巴斯坦莱斯特兰奇。
  “你能出去了吗?”
  “自然可以,罗齐尔小姐。”莱斯特兰奇微微点头,笑得很开心。
  埃文没有回头。他听见莱斯特兰奇离去的脚步声,听见门被重重关上,还听见大片的盔甲咒覆盖了整座房子。
  那盔甲咒的作用是反的。里面的人只要一碰触到便立刻灰飞烟灭,外面的人进来却安然无恙,但只能走着进来躺着出去了。这是个有进无出的坟墓。
  自生自灭,大概是黑魔王给他们的最仁慈的刑罚了吧。毕竟,他们已经够悲惨的了。
  ——一切都结束于昨日。在小巴蒂克劳奇嘴角挂着报复的微笑,站在黑魔王身边的时候,埃文就知道一切早已无法挽回了。
  克劳奇怎么拿到西尔玛的记忆这件事不重要,重要的是黑魔王相信与否。不过,若是黑魔王不信,埃文和斐克达也就不会被叫来这里了。
  “主人,记忆是可以伪造的。”斐克达淡淡地说道。她抬头挺胸,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唯有绞着辫梢的手指暴露了她的紧张。埃文看着妹妹,莫名其妙地又想起卡佩拉来。不,不,斐克达永远不会重蹈覆辙。
  “你自己相信自己说的话吗?”克劳奇趾高气扬地问道。
  “我没跟你说话,克劳奇先生,”斐克达鄙夷道,“小人得志。”
  黑魔王和三个月前一样,支着头疲累地闭着眼睛。“带下去。”
  “不用了,主人,我们自己走。”埃文说道。反正都要死了,死前就给自己留点尊严吧。他都卑躬屈膝了六年了。
  埃文拉着斐克达,往地窖走去。
  西尔玛就在此时向他们迎面走来了。她像两年前野心勃勃地对他们诉说她的愿景时那样扶着自己微凸的小腹,只是神情早已不复当初了。
  “西尔玛。”埃文叫道。
  西尔玛没有看他们。她的眼神并不空洞,却透着麻木。她步伐僵硬地与埃文擦肩而过,走向那个光照充足、她曾和他们一样百口莫辩的地方。突然,埃文意识到过去那个西尔玛可能已经死了。
  如果能活下来,埃文和斐克达的结局不会比她好多少。但是埃文可以死,斐克达却必须活着。
  “不用为我着想,埃文,”斐克达好像读到了埃文的想法一般,突然说道,“与其这样活着,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很有自知之明嘛。”
  克劳奇出现在他们身后。埃文厌恶地皱了皱鼻子,拉过斐克达就要走。但是斐克达没有动。
  “你何必这样死咬着不放。”
  “我死咬着不放?斐克达罗齐尔,你太低估我了,”克劳奇轻蔑道,“我只是为波拉里斯报仇而已。”
  “报什么仇?不跟他做朋友的仇?”斐克达也轻蔑地笑了,“你贱不贱呐,巴蒂克劳奇?你以为格林格拉斯会为你的举动感到高兴吗?如果他处在你的位置,你以为他会和你一样‘无私奉献’吗?”
  斐克达毫不留情的一连串问题让克劳奇脸上出现了瞬间的扭曲。轻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恼羞成怒的愤恨。
  “总之你们就是该死。背叛波拉里斯的人都该死。”
  后来埃文才得知,他们彻底被抛弃了。
  西尔玛为了自保,甚至编造出了更多谎言按到他们头上。埃文曾以为西尔玛无论如何都会保住他们,可到头来她还是选择了救自己。那些所谓的信任和依靠终究还是场面话,曾经的西尔玛真的已经死了。
  悔不当初。埃文本不该抱那么多的希望,如今便也不会这样绝望了。
  斐克达表现出来的则是焦躁不安。她在客厅里快步踱来踱去,忽然掏出魔杖,问道,“我们能不能破除这个盔甲咒?”
  埃文苦笑,“如果可以的话,黑魔王就不会把魔杖留给我们了。”
  斐克达还抱着希望。希望真是个好东西,能把人麻痹得看不清现实。斐克达有她的盼头——雷古勒斯,虽然后者能不能活着进来活着出去都是个问题。
  埃文现在想着的,竟然只是早点去见卡佩拉。他很讶异,原来绝望的尽头竟是这样的平静。他抱着玻璃罐在积了六年的灰的沙发上蜷缩成一团,那感觉和小时候一样。要是能以这样的姿态死去,也还不错。埃文想起来好多年前他就是这样躺在沙发上看《魔法史》的,现在那本书到哪儿去了?
  埃文忽然觉得惋惜。他和卡佩拉认识这么久,她甚至都没有来过这里一次。埃文见过卡佩拉的父母两三次,可卡佩拉却从未见过阿利奥思。如果阿利奥思和波利希妮娅还在的话,他们一定会很喜欢卡佩拉的。她活力十足的模样定然像极了当年的波利希妮娅。埃文甚至能想象出他带着卡佩拉去见他父母的画面。他会牵住她的手,告诉父母,你们看,这是我喜欢的人……卡佩拉会笑得很开心,脸上浮起少有的羞怯的绯红……
  梦做得太真,埃文几乎要信了。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卡佩拉幸福的模样,唇角微微勾了起来。
  到头来埃文还是走上了父亲的老路,他回头得太迟,本该属于他的幸福已经被卡佩拉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多年前波利希妮娅去世时,心里可曾有一秒想过阿利奥思?
  她一定想过。
  那么卡佩拉也一定想过。
  “呼神护卫!”
  埃文没有回头,他知道斐克达不可能施展守护神咒,他们都不可能了。
  “埃文,埃文。”
  “食死徒是不可能施守护神咒的,斐克达。”埃文抬脸看向妹妹。
  斐克达愣在那里,焦虑的眼神开始如沙子般流逝,消失殆尽后出现的是认命的平静,再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绝望。她一直紧绷着的脸忽然松弛下来,泪水似乎是无意识地从她的眼睛里流下来。那双眼睛,属于阿利奥思、梅格蕾丝还有德鲁埃拉的眼睛,那双永远坚韧顽强的眼睛,终于被永恒的乌云笼罩。
  斐克达低下头,抹掉脸上的泪水,忽然把留了多年的辫子从身后拿到了身前。
  “埃文,我有没有说过,我其实……并不太喜欢长头发?”
  “不喜欢,就剪了吧。”
  一缕惊讶在埃文死气沉沉的脑海里激起了波澜,但他选择闭口不问。
  斐克达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他们是像小时候那样挤在一张床上睡的。时过境迁,再也没有人会在床边守他们到深夜了。
  静静等待死亡的感觉原来也可以这样安定。埃文以为死亡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可等他真正安静下来后,却发现死亡竟离他如此遥远。其实他也可以到外面去,只要一碰盔甲咒屏障就可以拥抱死亡,可他突然不想了。不是害怕,而是不想。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