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苍老的手掌落在蒲影头顶,迟疑了一刻,很慢、很生涩地照着记忆里的动作,轻轻揉了揉。
  蒲斯存把手伸进衣服的口袋。
  他习惯了在口袋里准备一块糖,这个习惯已经持续了许多年——有太多年了。
  那个会兴高采烈跑过来,给爷爷看自己照的新照片、看自己新做好的笔记,缠着爷爷要糖的孩子被弄丢了。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弄丢蒲影的,是那场电子风暴导致的意外。
  直到现在,他才忽然意识到,险些弄丢了蒲影的,就是他们自己。
  “让爷爷送你过去。”蒲斯存捏着口袋里的糖,老人的嗓音已经有些沙哑,“不会干涉你,你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以后……”
  他的话没能说下去。
  蒲影走过来,低头靠在祖父的肩上。
  老人的胸肩狠狠颤了颤,眼眶倏地红了,闭了闭眼睛,抬手抱住被找回来的年轻人。
  蒲斯存想要说话,察觉到臂间的力道,心头忽然一沉:“小影——小影?!”
  蒲影阖着眼睛,在他怀里坠下去。
  蒲斯存心头忽然袭上从未有过的强烈惶恐,他用力抱住蒲影,正要叫医护人员进来,已经有一双手把蒲影接了过去。
  蒲斯存胸口急促起伏,整个人已经被铺天盖地的后悔淹没,急切地抬头。
  是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
  年纪不大,五官很清秀,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双眼睛。
  瞳仁异乎寻常的黑,像是会把所有接触到的东西,都在一瞬间尽数敛进去。
  “不要紧,一过性的晕厥。”
  那个学生手上很利落,已经给蒲影做完了检查:“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那个学生抬起头:“我来,是顺便告诉你们件事。”
  蒲斯存忽然想起了这双眼睛。
  他曾经在负责保护蒲影的保镖那里见过照片。
  就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学生,卖给了蒲影那些书和相机,又私下和蒲影见面,给了他那支作为决定性证据的录音笔。
  总科研所的监控录像里,那天晚上,也是这个年轻人忽然出现,装成科研所的研究员瞒过了军方的看守,来给被监禁的温迩灌了酒。
  蒲斯存蹙紧眉,低声问:“……是你?”
  “是我。”学生低下头,帮蒲影解开领口,“我欠蒲影两个三明治和一瓶水,现在来还人情。”
  蒲斯存沉默下来。
  温迩是被人强行灌的酒,他们都清楚——那些监控没有被刻意屏蔽,甚至像是刻意亮给他们看一样。
  没有人想要追究这件事。
  温迩没有最基本的道德观念,他可以随意把人当成实验体,也可以掉过头来轻松找借口替自己脱罪。
  温迩最常用的借口,就是醉酒误事。
  现在这个理由终于被还给了他自己,温迩烂醉了一整晚,没能及时周旋,才终于被找到了足以一举击破的致命破绽。
  如果那天没有人灌温迩的酒,军方最多只能关温迩三个小时。
  温迩会有机会从容运作,把自己伪装成患有精神疾病,钻法律的空子脱罪。温迩是这方面的专家,如果真到这一步,他们即使收集了再多的证据,也一样拿温迩没办法——
  “温迩没办法脱罪。”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年轻人平静开口:“如果那天我不来,在他被军方监禁的三个小时里,庄中校会一点一点折磨死他,然后自杀。”
  蒲斯存的后背蓦地一凉。
  ……对方说得对。
  事情早已经过去了,蒲斯存却依然有些余悸,抬起头,看向门外站着的庄域。
  庄域神色很平淡,他走过来,帮那个年轻人一起把蒲影架到简易的单人床上。
  他没有反驳,他的确是想在那天活剐了温迩。
  可温迩不知道被什么人抢先灌醉了。
  一滩醉得人事不省的烂泥,没有被复仇的价值。
  “死对温迩来说太轻松了,搭进去无辜的人,就更没有必要。”
  年轻人说:“庄中校还有事要做。”
  庄域自嘲地笑了笑。
  他终于复了仇,看着温迩一步步坠到地狱里去,那些快要逼疯他的戾气越来越少,可他整个人也像是被慢慢倒空了。
  他不再愤怒了,也不再有其他的情绪。
  现在唯一支撑他的,就是看清楚温迩的惨状,看清温迩是怎么被彻底清算的,然后去讲给他的部下和战友听。
  “多谢……你的好意。”
  庄域看着那个学生,他的神色难得的缓和:“我——”
  “不急着谢。”年轻人笑起来,“中校,你还有得谢我。”
  庄域微微一怔。
  他看着年轻人朝自己递过来一份地图,下意识接过来,看了几遍,神色猛然变了变。
  他的脸色骤然苍白,又泛起过于激动的潮红。
  他用力攥着那份地图,指尖发着抖:“他们,他们——”
  年轻人笑了笑,重新低下头去。
  庄域用力攥住了他的手臂。
  “放心,我不会骗你。”俞堂说。
  俞堂操纵着学生,耐心提醒:“会很难找,要有足够的耐心,要能够等……”
  庄域哑声问:“你是那团光吗?”
  俞堂停下话头。
  庄域胸口激烈起伏,他定定看着那个被临时生成的人影:“你没有骗我……你真的帮我把他们送出去了,是吗?你把他们送出去了,他们都活着,每个都活着……”
  俞堂静了一会儿,拉过送话器:“都活着,我可以保证。”
  “对不起,该早一点告诉你的。”俞堂说,“太久了,我……忘记了。”
  俞堂轻声说:“他们还有一些残留的粒子,我都保存起来了,只要那些粒子还在共振,他们就还活着。”
  庄域颤抖得说不出话。
  他的脸色已经涨得通红,眼底充血,整个人都哆嗦得厉害,拿着那张地图的手却依然又轻又小心。
  他把地图仔仔细细展平,一遍又一遍地用眼睛去拼命看,拼命记住上面的每一个画了红圈的地方。
  他捧着那张地图,像捧着自己的命。
  ……
  庄域没有失控太久。
  他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一分一秒都不能再耽误。
  对温迩的审查清算到了最后阶段,由安全部全盘接手,军方已经准备退出。庄域今天来,只是受了那通神秘电话邀请,来配合演完这最后一场戏。
  他没想到能得到这样贵重的东西。控制好情绪后,他仔细把地图收好,重新站直身体。
  庄域全神贯注地整理好军装,抹平了最后一点折痕,他站得笔直轩挺,又重新像是一支上好膛的枪了。
  俞堂放下心,笑了笑,控制着学生朝他伸手。
  庄域握住了学生伸过来的手,低声说:“谢谢。”
  “不客气。”俞堂说,“祝你顺利,中校——”
  庄域问:“你找到展时临了吗?”
  俞堂停了下。
  他问:“谁?”
  庄域看着他,微微蹙了下眉。
  “我不知道。”庄域说:“你让我帮你找他,说这是你帮我救人的等价交换,你那时候没现在这么像人……”
  庄域脸上现出懊恼,仓促刹住话头。
  “不要紧。”俞堂不在意,“我当这是夸我。”
  庄域摇摇头,抬起手,朝他行了个军礼。
  “我……还会帮你找。”庄域说。
  俞堂哑然:“不用,我不记得——”
  “我会一起找,会慢慢找。”庄域打断他,“我有耐心,我等得起。”
  俞堂停顿了下,低头笑笑,转回身去查看蒲影的情况。
  他听见庄域快步离开,隔了一会儿,才又直起身,对着早空空荡荡的门站了一会儿。
  ……
  系统飘在意识海里。
  它也是第一次听这个名字,有点紧张,小声说:“宿主……”
  “办正事。”俞堂回过神,“我那个学生呢?”
  “……还在对着门发呆。”
  系统:“已经三分钟了。”
  俞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