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才
  时砚心说许家就是个无底坑, 许老五巴心巴肺的补贴了几年也没将他们给喂熟,反倒是觉得许老五招赘出去给他们丢人了, 让他们在村里抬不起头, 恨不得旁人忘了他们家还有个老五的事实。
  许老五的钱照拿不误,至于许老五的人,自然是有多远躲多远。
  一家子各有心思, 许父许母偏心会读书又嘴甜的老四, 拼命压榨其他几兄弟供养老四读书。
  若不是那个家里真的一穷二白,连一套像样的衣服都拿不出来, 心思再多, 想争夺家产也没得争, 还不知道几兄弟私底下会闹成什么样呢。
  时砚心里明白, 苗老太的那十两银子拿回许家, 必定会让那个家里不得安宁。
  不过眼下最不得安宁的还要数苗老太, 几人前脚回家卸了车上的物件儿,后脚就有巷子里半大孩子上门替许家父母传话。
  半大孩子正是学大人说话的好时候,只要人家说过的几乎能一字不落的给记下来, 嘴里跟嚼了豌豆似的嘎嘣脆全给秃噜出来了:“许家奶奶说, 若是我许叔等不及明年才抱大胖小子。
  那昨晚生的孩子也能给许叔做儿子, 以后让许家大伯再生也来得及, 要是许叔想通了就回家一趟, 到时候全家一起商量。”
  说完脚下不挪步子, 时砚给塞了一把糖才开开心心的跑走。
  一转头就发现苗老太气的脸色发青, 用小心翼翼,自认为十分隐蔽的眼神观察他的反应。
  磨磨蹭蹭好半天,试探性的问时砚:“老五啊, 要不你回家瞧瞧你家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要是真有心过继儿子的话, 便说明没有续娶的打算,对苗家乃是好事一桩。
  时砚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意味不明道:“什么打算都不成,想要儿子,我又不是不能自己生。”
  一句话将老太太给弄糊涂了,这到底是生还是不生,也没个具体章程啊,心里七上八下没个着落,一天到晚做什么都没劲儿。
  转头还对刘二婶说呢:“上外面打听打听去,谁不说老五孝顺,说我有福气,家里眼看不行了,苦日子一天没过上,转眼老五又将家业给支撑起来了。
  对我这岳母好的跟自己亲娘似的,大把钱财全都放心交给我这老婆子管理。
  事实上呢?我是吃喝不愁了,但看不见前路啊!心没一天放在实处踏踏实实的过日子。这女婿现在瞧着哪里都好,但就是让人亲近不起来。
  要是哪天闭上眼醒不来,都没脸见我家老头子,到了那头根本不知道怎么和他交代!”
  刘二婶心说:我算是看明白了,就你这性子,就得用这根胡萝卜吊着你,让你老老实实的奔着给你画好的线走,否则由着你,后果不堪设想!
  东家做的再对没有了!
  “对不对的,从头查一遍不就清楚了?”时砚压根儿就没打算搭理许父许母的奇思妙想,不管他们有多少算计,只要他不愿意,便不可能成功。手握苗老爷留下的账本,时砚打算将之前的账目从头理一遍。
  原因很简单,之前结交的那些狐朋狗友今日给时砚送信,说是在城门口见到了姚石。
  这姚石,便是之前卷款跑路的掌柜之一,主要负责管理米粉店生意,深得苗凤花信任。
  时砚没想到他还敢回来,不过不管他回来是何目的,时砚都没打算放过此人。
  随手一翻,便发现账面上的问题太多,作假十分不经心,一眼便能看出症结所在,做账之人没少在里面中饱私囊。
  虽然牵涉的金额不大,但没人能在时砚不愿意的时候占他便宜,谁都不行!
  可巧了,时砚还没去找他呢,结果人家主动找上门来了,大摇大摆,手持折扇,迈着夸张的八字步,缓步踱进了时砚的米粉店。
  进店后左右打量,时而摇头,时而皱眉,时而撇嘴,时而叹气,一副瞧不上眼又不得不瞧的样子,不知情人见了,还以为他家大闺女跟米粉店老伙计好上了,以至于他有苦难言呢!
  装模作样好半天,见没人搭理,自讨了个没趣后,啪的一声收起折扇,干咳一声不知道吸引了谁的注意力后,背着手开口道:“掌柜的可在?”
  店内诸人该干嘛干嘛,没人搭理。
  便不自在的重复道:“掌柜的可在?”
  米粉上桌,客人再也没了旁的心思,埋头苦吃,心无杂鹜,谁还有空搭理他呀?
  这人只得提高声音道:“掌柜的可在?在下姚石,此次前来……”
  话没说完,从正前方飞过一物,啪一声砸在他锃光瓦亮的脑门儿上,随后吧嗒一声落地,在这人没反应过来前,便听前方桌上的客人语气不耐道:
  “没事儿不知道自个儿走两步吗?站在那里挡着小爷我晒太阳了!”
  能这般说话的,正是县令家的刘公子,最近迷上了边晒太阳边嗦粉,时日久了,大家自然而然将能晒到太阳的最好位置留给他。
  姚石心下不悦,但该有的眼力见儿还是有的,动手之人虽然吃的一嘴油,甚至衣服前襟上都沾染上了污渍,十分不雅观。
  但他脚上穿的鞋子在日光照耀下有金色丝线勾勒的暗纹,衣服更是如水波荡漾,平缓耀眼,腰间压衣摆的玉坠拇指大小,却是少有的羊脂白玉。
  这一套行头少说也有几百两银子,不是普通人能穿戴起的。
  于是调整面部表情,带上微笑,挪了两步,拱手行礼,向人道歉后,试图攀谈两句,今日能和此人拉上关系,比找时砚麻烦更有价值。
  结果话一出口,嗦米粉的人晒着暖洋洋的日头,沉浸在幸福的味道中,压根儿就没空搭理他。
  姚石尴尬中带着几丝羞恼,后知后觉的发现,整个店里只有他一人站着巴巴说话,其余人埋首饭碗,是真没有和人交谈的兴趣。
  姚石心说:嗦个米粉就跟中邪了似的,连魂儿都飞了,简直邪乎!看来这家米粉店能挣钱的事儿是真的!
  苗家留下的方子具体如何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味道确实可以,但绝对不到这种程度!里面没有猫腻,没有叫人吃了上瘾戒不掉的脏东西就怪了!
  这是饮食行业的大忌!为人所不耻!
  这般想着,姚石自觉拿住了时砚的把柄,自信一笑,见没有空位置给他坐也不嫌弃,靠着门框站定,对着安静给人上米粉的刘二伯道:“叫你家掌柜出来,你只需告诉他我乃姚石,今日特意上门来清账。”
  一说姓名,在座的便都知道这是谁了,就连街上混日子的地痞流氓都知道苗家的三个掌柜卷款跑路的事,可见当时这三人做的有多光明正大,不将苗家放在眼里。
  不过也是,当时的苗家全靠躺在病床上的苗凤花撑着,而苗凤花在做生意上又不是个非常精明的,被手底下的人联手欺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况且,关于姚石带人卷款跑路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但苗家就是拿不出证据,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说不出的憋屈。
  双方都明白这一点,因此面对时砚时,姚石说的话也十分硬气:“我知道你在汤料里添了什么东西,若是不想成为过街老鼠的话,乖乖将当初欠供应商的钱儿还了,这码事便算是过去了,从此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说罢,像是担心时砚不明白似的,颇显得意的补充了一句:“你大概不清楚吧,苗家自从你夫人苗凤花当家后,八成货物的供应商便成了姚淼。
  而姚淼此人,正是在下堂弟,今儿在下便是替堂弟辛苦跑这一趟,希望许老板能行个方便!”
  时砚都懒得说苗凤花办的这事,何止供应商是姚石的堂弟,杂货铺掌柜和姚石是表兄弟,香烛铺子掌柜和杂货铺掌柜是同村。
  自从在姚石的引荐下,依次换上这两掌柜,香烛铺子的手艺人便被赶走了,替换上的正是姚石堂弟供应的香烛,供应了香烛后,又因为价格低廉,顺理成章的成了杂货铺的供应商。
  一环套一环,精彩绝伦。
  东家苗凤花反倒是像个工具人,铺子收益每况愈下,也只以为是她生病期间,无暇照料生意所致,对几个掌柜的抱着十分的信任。
  且依照时砚的猜测,苗凤花根本就不知道这四人之间的关系。
  时砚十分受教的点头:“你能将你堂弟姚淼,你表弟文光,还有你表弟的同村袁博轩一起拉进来分苗家的这杯羹,是你的本事,凤花在你手里栽了,是她学艺不精,怨不得旁人。
  可你说的还供应商欠款一事,许某人不是很明白。
  若是许某没记错的话,当日姚淼带人上门收债,岳母将压箱底的首饰全部折价交给了姚淼,这一点当时有人证,有字据,做不得假吧?”
  时砚站在姚石旁边,斜睨一眼,似笑非笑道:“适可而止吧!”
  姚石不以为意的从袖中掏出一张收据撂在时砚眼前,语带得意:“我承认,白纸黑字的东西我当然承认,你瞧瞧这字据,是不是你家娘子凤花的手笔?
  当初欠供应商的银钱乃是八百五十三两,零头给你抹了,算是八百五十两。而你家老太太压箱底的首饰折价二百两卖于我堂弟姚淼。
  还欠着六百五十两银子,因着你家出现变故,看在往日的交情上,便宽限了半年。”
  说着回头打量店里的客人,笑眯眯道:“早就听闻许老板你日进斗金,想来不稀罕咱们这点小钱儿的吧?”
  前几日才理完账,苗家生意在苗凤花手里大幅度缩水,一季度能欠供应商三百两银子顶天了,而老太太那些首饰,大部分是陪嫁,少部分是苗老爷后来添置的,认真算起来,也在小一千两上。
  就这,还不知足,试图从时砚这里再敲最后一笔竹杠。
  贪得无厌!
  时砚面上不恼,笑眯眯的吩咐刘二伯:“先将我今儿早上准备的桌子搬出来,就放在门边儿上!
  再将我亲自炒的茶叶端出来给在座的诸位满上。
  最后,将我让你特意带出来的匣子拿出来,咱们当面锣对面鼓,一笔一笔将账目算清楚!我要请在座的诸位给我做个见证!”
  刘二伯不知道东家是何目的,但见时砚还能笑呵呵的和姚石说话,便放心的照办。
  旁人一听时砚让做见证也来了兴趣,尤其是刘公子,正嗦完粉,整个人陷入贤者状态,一动不动,好不容易有个事情能引起注意力,自然乐的参与。
  便大包大揽:“可着整个百安县的打听,再也没有比本公子更公正的人了,有什么放心的摆在台面上说,本公子一定让双方都心服口服!”
  此时姚石也从旁人口中知道了刘公子的身份,自然乐的结交,自认为账目没有问题,收据没有问题,做的十分干净。于是十分淡定的恭维了刘公子几句,让时砚随意。
  既然如此,时砚便不客气了。
  一切准备停当,拿出街对面当铺老板倾情贡献的一把算盘,算盘珠子互相碰撞间,从摆在桌上的匣子里拿出五指厚的账本。
  “其余两家铺子先不论,这是我苗家米粉铺子之前三年的账目,一笔一划,全都是姚老板亲笔所书,姚老板瞧瞧,可是如此?”
  自然是如此的,姚石拿到手里大致一翻,心下便稳了,这账本哪里做了假,哪里有出入,他一清二楚,但外人拿到手里,每一笔都是合理支出收入。
  他从中得了多少利,想来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于是十分放心的推给时砚:“既然许老板要算那边算吧,我姚某人行得正坐得端,不怕查!也让诸位知道姚某的为人!”
  时砚掀起衣摆坐下,朝姚石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算盘珠子开始噼里啪啦的响在众人耳边,一开始没什么问题,姚石还在旁边配合时砚报账点头,表示认可。
  旁人只觉得时砚这几月的变化之大,叫人目不暇接,不仅读书了,连打算盘这等账房先生做的事儿,也如此熟练,不得不佩服!
  结果听着听着便不对了,只听时砚说什么:“三年前七月下旬,每日单是柴米油盐的支出便是八十文,可见生意火爆。
  可我去隔壁和对面的店铺求证过了,当时京中老太后薨逝,禁止一切宴饮活动,咱们整条街几乎没有生意,这笔账便不对。”
  “同年九月中旬,因天气炎热,生意萧条,每日积压米粉损坏便在半两银钱左右,连着十日。但我翻过地方志,那年九月城内王家立了一个贞节牌坊。
  当时天气凉爽,王家为了庆贺贞节牌坊的落成,邀请附近几县的乡绅前来吃酒,进而带动整条街的生意,所有商家生意都好了两成,不至于独独落下咱们家……”
  “嗯,还有年节前,生意必定会好许多,所有物品涨价,米粉成本上涨两成也是应该,但你前头不是说为了应对年节涨价,提前囤积了大量米粉吗?
  怎的到了跟前儿,像是忘了前头发生过什么似的,又高价买进了一批?”
  “哦,这里说给周老板家的调料结了十八两五钱银子,刚好我和周老板相熟,托人家查了账,当时你只给了人家六两六钱,且他们家的东西就值六两六钱,至于其他的钱儿,还请姚老板回头给我个说法……”
  “对了,鉴于你前头的不良信用,我便请周老板仔细查了三年间你在他那里的消费,总共是三百二十一两五钱,但是你账面上支取了,我算算,一共是一千一百二十三两五钱,真是好奇其余的钱儿去了哪里呢!”
  “还有在你姚掌柜的账面上,每捆柴都比旁人家贵两个铜板的事儿就不说了,咱们就说说大面上,每年都有那么八九个月。
  你总是提前三天订购许多米粉材料,又因为种种原因卖不出去导致浪费,做为掌柜的你就像个傻子似的不知道因时制宜!
  这里面的问题比较麻烦,得仔细算算……”
  “哦,还有……”
  “还有这里……”
  时砚挑出第一个毛病的时候,所有人面上不显,其实心里是理解的,周围都是做生意的,自家人知自家事,账面上微不足道的小毛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水至清则无鱼嘛。
  可随着挑出来的毛病越多,众人看姚石的眼光就越复杂,这哪里是占点小便宜那么简单,这完全是将主家往空了搬呢!
  已经上升到人品和职业操守的高度上了!
  纷纷打定主意,往后要离这人远点儿,免得被惦记上,那可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除此之外,便是对时砚的佩服:“心思缜密,单是翻阅地方志就得不少功夫,加上和周围店铺账本互相比对,又是一番功夫。
  细心,耐心,谨慎,聪慧,缺一不可。”
  “真是个人物,比老苗强,这女婿真是赚了!”
  “老苗要是能想开,当初直接将生意交给许兄,如今的苗家指不定何种境遇呢!”
  姚石听着这些人的议论之声,脑子发懵,额头上冷汗直冒,双腿发软,天旋地转间,人已经躺在地上起不了身。
  刘公子见状,示意门外守候的小厮将人扶起,一瓢凉水下去,不醒也得醒!
  迷迷糊糊间,便见时砚将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放在他眼前,耳边满是时砚那讨人厌的声音:“如此一来,抵掉我们家欠你堂弟的六百五十两,你姚老板还需返还我苗家一千八百六十三两。
  看在咱们双方往日交情的份儿上,给你抹个零头,便还一千八百六十两吧!
  你看是直接给银票呢?还是去钱庄取钱儿呢?我都等得。
  况且刘公子在此,我一点儿都不担心你再次跑路,看在我和刘公子的交情上,县衙大牢始终给你留着个位置呢!
  姚掌柜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的吧!”
  本来是做好了准备,打听好了一切来要钱的,谁知反倒被时砚抓住把柄,反手要回去小两千两,姚石受不了这个刺激,再一次晕倒。
  时砚啧啧:“就这素质,还敢出来讹钱儿,骗子入行都没有门槛儿的吗?
  这才是你的账,你堂弟的,你表弟的,你表弟同村的还没算呢,就宽限你几日,缓过来再算吧!”
  刘公子嘴角抽抽,心说这骗子已经是行业顶尖那批人才啦!做假账多用心啊!不是己方太无能,实乃敌方太刁钻!
  为了二十文钱儿,将三年前那段时日的天气状况查个底儿掉。
  从地方志,当地秀才写的诗,当时寺庙墙壁上文人留的词,父母官给当地乡绅写的悼亡诗,上了年纪老人的口述里抠细节,无所不用其极,多方验证,谁遇到这么个对手都得崩溃。
  人才,真是个人才!